雄关

盛时行随玄鹰骑前往雍宁关,一行人全部骑马,即使比不上骑兵疾驰那样一个多时辰就能到达,也在日落前到了雍阳城下。

因是边境重镇,雍阳城不大,却是城高池深,一路穿过主街,盛时行看到两侧的商铺已经开始收摊准备关门了,与定县晚饭时分的热闹都无法相比,更遑论京师不禁夜的灯酒繁华。

盛时行心中暗叹,边关的百姓为了大梁繁华所牺牲的这些,真希望能有更多人看到,特别是居上位者。

她抬眼,看着队伍最前面策马前行的刘崓,心中微动——也不是没有,常年戍守此处的,可就是个关内侯呢。

行至雍宁关下,四周渐渐没了百姓踪迹,更显荒凉,盛时行早听过京北第一雄关的威名,但当高耸关隘真正矗立在眼前,与两侧青山,远天黄云融为一体时,还是令她需要强压心头澎湃,才不至于两眼润湿。

城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响亮呼喝:“都统回营了~~~开城门!”

此起彼伏的回令声中,巨大的绞索吱吱嘎嘎地响着,沉重的城门缓缓放下——此处是南门,直通的是大梁雍阳城,尚且如此严阵以待,那么对面的北城门,面对着一望无垠的戈壁和斡喇人横行的草海的那一侧……

只是想一想,盛时行都觉得浑身起栗。

随着玄鹰骑的队伍进入雍宁关后,刘崓就带着大队人马往节堂那边去了,留下了道简军师安顿盛时行这边诸多所需。

这一晚,盛时行三人在道简的安排下难得卸下疲惫,好好休息了一晚,但直到翌日清晨,她们都没有再见到刘崓。

盛时行趁着颜幻和孙九娘还在补眠的当口草草用过早饭,将之前的口供和线索梳理了一遍,想着再审吴天,应该还能多得到些细枝末节的讯息,便独自往昨日安顿人犯的牢狱来,却不想狱卒见了她的印信却不准她提人,只说此处牢狱要提人必须要都统亲临,或是有他的手令。

盛时行明白军令如山,跟他们理论也没用,但节堂又不能擅闯,想了想便问道简住在何处。

见了道简军师,他正忙着军需之事,盛时行简要说明情况,道简无奈一笑:“他们没有唬你,此处牢狱的确是要都统下令才能开,是我疏忽了,早上没有提醒他,不过我这也走不开……”他想了想,掏出一枚令牌递给她:“你拿着这个便可往节堂找他,这个时辰,召众将议事也差不多该结束了。”说着又找了个亲兵陪着她往节堂去。

到了议事厅门口,里面却还没散,盛时行压低声音对那亲兵问道:“我若是在门外请见可妥当?”

那小亲兵显得有些为难:“在下劝御史最好不要……”

“最好不要,就是此事不犯军法?”盛时行有点着急,那小亲兵点了点头:“倒是不犯军法,但是……”

盛时行听到“不犯军法”就放心了,在门卫大着胆子开口:“下官巡按御史盛时行,请见刘都统!”

谁料她话音未落,里面居然传来刀剑铮鸣之声,还不是一声……

盛时行吓了一跳,但接着就传来刘崓的声音:

“进来。”

盛时行心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箭在弦上”吧,只能掀开帘子硬着头皮进了议事厅的大门。

屋内陈设很是朴拙,仿佛很久没有修葺过了,但各处都很洁净,在烛火照耀下泛着柔和的光,但其中也夹杂着非常锐利的光——那是议事厅两侧十六名副将和裨将手中的刀剑交辉。

盛时行走在刀丛剑林之下,看着上位刘崓脸上明昧不清的笑意,心道或许当年大汉之主走在鸿门宴中就是这种感觉吧。

转念又自嘲——人家是双雄相争,自己算什么?若从刚刚道简所言的话就是奉命唬自己来干犯军法,眼前这人立时便可下令将自己斩杀。

盛时行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性命是吊在对某个人的信任上,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行至刘崓座前,暂时什么都没有发生。

“何事?”他的声音无喜无怒,却更加可怕。

“下官想提牢狱中那名人犯,但需都统手令。”盛时行的声音中并无畏惧,但有许多谨慎,刘崓看着她的眼睛一抬手,盛时行背后顿时传来金戈之声。

她每根头发丝都在叫嚣着想跑,但她只能不卑不亢地迎上刘崓的目光。

一瞬之后,盛时行反应过来了那是什么声音——刀剑归鞘。

“此乃我营的贵客,雍州巡按盛御史,正好此次列位也认识一下。”

盛时行的头发此时才纷纷妥善趴好,赶快扯出一个笑意回身拱手行礼。

下面列位将官整齐划一还礼,声震厅堂:“见过盛御史!”

“列位将军好。”盛时行还没见过这么大架势,多少有点心虚,主要是他们的声音都很大……

“正好我这边也完事儿了,一同去吧。”刘崓从帅案后起身走到盛时行身边,对旁边两名副将道:“今日午训你们替我。”说着一抬手,便有年轻兵士过来帮他卸掉了沉重的战甲,递上件锦袍,两位副将赶快仔细应了,目送自家都统出了议事厅。

盛时行随着刘崓走出门,晨间凉风吹过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是冷汗涔涔了,还没来及抬手擦擦,鼻端一痒打了个巨大的喷嚏,自己都给震懵了,转头就看到刘崓一脸玩味表情,索性大大方方一抬手:“抱歉,下官失礼……”

一礼未毕,肩上突然就压上了什么沉重而温暖的东西。

“边镇春寒更甚皇都,御史须得当心。”盛时行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肩头是刚刚刘崓手里那件还未来及穿上的锦袍。

“这怎么使得……”

“只是私服,又非官袍,穿着吧。”刘崓说完举步往牢狱那边去了,盛时行愣了一瞬,赶快一路小跑追上:

自己说的“使不得”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她心里哀嚎着,小心提着长袍的下摆跟了过去,心中还是不踏实,小心翼翼开口:“刘都统,刚刚下官情急闯营求见,会不会打扰到你和列位将军了?”

“无妨,你能走到节堂内,就说明你拿到了军师的首肯,何谈闯营,雍宁卫大营莫说是你,就是斡喇精锐也闯不进来。”

盛时行一阵尴尬,忍不住低头吐了吐舌尖,又马上意识到自己又“官体尽失”了,赶快抬头故作平和,只听刘崓又道:

“不过你突然出声,按雍宁卫的规矩他们肯定要亮兵刃,你就当致敬吧,不要在意。”

“下官没有在意。”盛时行乐呵呵的,刘崓却有些意外:

“不过你的胆量的确令我意外,我见过的……”

盛时行心微沉,暗道不会刘崓也拿男女之别说事儿吧……就听他微沉之后接了一句:

“文官里面,还没有这么处变不惊的。”

盛时行莫名很开心:“下官惭愧,下次不敢了。”

“以后如果不急,寅末之前,酉初之后再到军师家旁边那个院子见我。”说完这句,刘崓便举步进了营牢,盛时行想了想,明白那就是他其余时间都在营里,心中暗自敬佩着也跟了进去。

问过狱卒那吴天还在睡觉,盛时行难免觉得有些奇怪,加快了脚步走过去,果然看到那吴天脸冲着墙里蜷曲侧卧在铺上,似乎尚未睡醒,盛时行走进栏杆,刚唤了一声“人犯吴天。”牢狱里的囚犯突然抽搐起来,手脚时而屈伸将榻上稻草都踢得扬起老高,时而又来回挥舞,显得十分痛苦,盛时行生怕他是身带什么痼疾,或者惊吓之下发了高热,赶快扬声唤狱卒来开门,便有两名兵丁迅速取了钥匙来,却被刘崓抬手止住:

“不对劲,这里有股恶臭。”

盛时行闻言皱了皱鼻子:“的确……什么东西……”

“这是死人的气味,这人已经死了。”刘崓一句话,令在场众人寒毛直竖。

“可是……他还在动。”盛时行转头看着刘崓,从他眼中亦能看出迷惑之色:“的确,邪门儿。”他看了看背后的兵丁:“取竹竿,把这人翻过来。”

兵丁听令而为,两人取了两枝长竹,合力费了老大劲儿才把吴天翻了过来,却在看到他的脸时吓得一机灵。

能让久经仗阵的兵士都吓一跳的情形自然骇人——那吴天七孔流血双目圆睁,舌齿尽露,的确已是一副死相,可手脚却在不停挥舞,似乎还有往外爬的迹象。

“抵住,别教他过来。”刘崓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一闪身将盛时行拦在了身后,盛时行顿时什么都看不到了。

她在勘破真相的职责和本能的畏惧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着牙从刘崓身旁探出头去,手却不自觉地虚扶住了他胳膊。

刘崓侧头往下看了看,正对上盛时行探究的眼神,不知为何,明明是一双颠倒众生的美目,此时却让他想起了那些在戈壁滩上呆愣立着的大号土鼠。

刘崓闪开身:“已经不动了,我看可以直接请颜录事过来了。”说着便让兵丁去请颜幻。

盛时行找旁边兵丁要了盏灯笼,仔细照了照面目全非的吴天:“下官自入刑名,所断十五桩命案二十二具尸体,这个死的最奇怪。”

“某自上阵歼敌数千,亦是没见过死了还能乱动的。”他这么说着,自己都觉得有点瘆得慌:“盛御史你要不要先出去?”

盛时行却是咬唇摇了摇头:“我等非真过来,验过尸体再说,在此之前,你们谁都不要碰他。”她本是怕这尸体邪门,恐带毒之类,但话一出口方觉失言,抬头看了看刘崓,果然见他面色沉肃了下来,却是什么都没说。

现在解释反而更尴尬,盛时行索性装傻,不多时颜幻来了,众人才打开牢狱门进去,为保险起见,刘崓让两个兵丁全程拿竹竿按住吴天的尸身,颜幻细细看过,眉头便蹙了起来:“像是毒,但绝非一般的毒……”

盛时行向她描述了刚刚自己看到的那一幕,末了问道:“所以说,我们来的时候他刚好毒发,但极其迅速地就死了是吗?”

颜幻起身,一脸难以置信:“绝不可能……他至少已经死了七个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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