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出不去了

卫寻趴在床底,听见那人走出去——他的步子是到外间才有声音,仿佛是故意给门外的听,脚边还撞倒不少东西。

吱嘎——

木门打开。卫寻听见男人的说话声,“久等。刚才在躺椅上休息。”

“是吗?”哒哒的声音进来,然后拖长语调,“你怎么不点灯啊……瞧着多黑……”

男人说:“刚醒,还没来得及。我这就开灯。”

他走到边上,按下开关,墙壁上几盏昏黄的灯被点亮,连带着内间。卫寻这才注意到,内外间没有装多余的门。男人的灯开得巧妙,既可以展示整个房子的面貌,又能到达灯下黑的目的。

卫寻看着眼前半垂的床单,正好遮出一片阴影,把光线拦在床前几厘米处。

哒哒的声音似乎在走动,任意翻检着屋内的东西,看完后也不放回原位,肆意扔到地上。

“哦,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小摆件被扫下,咣啷几声滚到内间。拇指大小的玉石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祥云腾纹,本是极其精美的艺术品,现在却因摔落在地,中央处出现裂痕。

那裂痕生生刺着她的心,卫寻没动,她把脖子轻轻转过来,调整好角度,从床单下往上看。

视线中出现一双黑靴子,裤脚利落地扎进鞋里,那双脚的主人沉默地站在外间靠内间的门框处,一言不发。

而另一边……

看见那东西的刹那,她的瞳孔剧烈收缩,后背猛地蹿上鸡皮疙瘩,激得她头皮发麻。卫寻下意识咬住手背,才能阻止自己即将发出的尖叫声。

一颗心咚咚地跳动,她难以置信地移开视线。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脑海中还不断出现刚才的画面——

半人高的躯体覆盖灰白的毛发,四肢纤细,本该是蹄子的部位,连着属于人类的手脚。尾短、头长角,它慢慢转过身来时,面上是一张拉长的人脸。

那张眼距极宽的脸上,还发着甜腻的声音,“哦……真想不明白你为何会得到上头的青眼……”

啪——

又一样东西被扫落。

再次听见这道声音,卫寻只觉得像有无数虫蚁在啃噬着皮肤,令人无比作呕。

视线中,那只人脸鹿身的怪物曲起一根细长的手指,咄咄地敲打地面,“平民的地方果真散发着一股下水沟的味道……”

它说着话,再次绕了一圈屋子,手掌与地面发出哒哒的声音。

没过多久,它散漫地走出门,下达最后的总结。

“检查合格。”

男人毫无波动的开口,“好的。慢走。”

怪物这才不急不缓地离开。

男人自然地关上门,隔了一会儿,大踏步来到床边。他蹲下身,语气和缓地说:“可以出来了。”

一只略颤抖的手伸出来,手背上有鲜红的牙齿印。男人没说话,避开那道伤口,抓住她手腕,将她从床底捞出来。

昏暗的灯光下,卫寻两手撑着地,惊魂未定地平复情绪。男人从外间倒了杯水,递给她,然后席地坐下。

他说:“你伤还没好,切忌大动情绪。”

温热的水从喉间流入,暖意瞬间抵达四肢百骸,卫寻握着杯子,抬眼看向身前的人,说:“谢谢。”

四周毫无遮挡,她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

寸头,脸部线条清爽硬朗,他皮肤略苍白,眉目很干净,眼睛清澈温和,像静谧澄澈的湖泊。他的气质很复杂,仿佛是一柄淬炼多年的剑,敛下锋芒,归剑入鞘。

卫寻想开口问他什么,斜刺里却传来另一道声音。

“纪淮!那个极其讨厌的巡卫兵终于走了吧?噢!我真是受够它了,非要捏着嗓子说话!阴阳怪气的!”

卫寻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嵌在墙上的长菱形木格此时打开,阴影里抛出一根细直长绳。

有什么圆溜溜的东西左右扭着蹭到边上,黑色皮毛下伸出两只粉嫩的爪子,三两下蹬住绳子,像一个黑色环扣,一溜烟顺畅地靠绳子滑下。

速度太快,以至于黑亮顺滑的毛发被吹得参差不齐。它伸着小短爪,努力去理脑袋上乱糟糟的毛,一面东倒西歪地转过身。

米粒大小的黑眼珠冷不丁对上卫寻震惊的眼神,它顿时停住不动。

跟那日一样,黑扑扑跟个摆件似的。

卫寻死死抓住身后的床单,惊疑的目光在那只小黑鼠和男人之间来回游移,露出防备的姿态,“它……它刚刚…是在说话……?”

一瞬间,脑海中划过那只人脸鹿身怪物的模样,耳边似乎又响起它甜腻瘆人的嗓音。

许是她脸色太难看,那个被称呼为纪淮的男人稍后移,同她拉开距离,将小黑鼠拢入掌中,然后安抚她,“你先冷静下。”

隔开一段距离让卫寻觉得好受些,仿佛凝滞的空气有了泄口,不再那么有压迫感。

她又抿口水,慢慢让自己放松。视线不自主地被对面一人一鼠给吸引过去。

那只小黑鼠背对着她,暗搓搓地转动小脑袋瞅一眼她,再瞅一眼。几次三番后,它像是确定了什么,粉色扇形耳朵精神地竖起,全鼠上下都洋溢着兴奋的小气息。

它踮着脚,冲纪淮说:“哇哦!是她!是她!”

纪淮给了它一个眼神,说:“别打她主意,你有我一个还不够吗?”

小黑鼠两腿一趴,极为人性地坐下来,腰腹间堆出几圈肥肉,磨磨蹭蹭地揪着斜挎在身上的布带子——它还背了个小布包,但那布包实在太小了,也就核桃那般大。

它蔫哒哒地拉长声音,“好——叭——”

任是谁都能看出它的不情不愿。

气氛有些和缓,一人一鼠好似也没什么攻击性,卫寻按下跳动的太阳穴,轻声打断他们,“不好意思,我……不太懂……”

她蹙着眉,不知该如何表述,“你们……到底是谁?我记得我见过你们……昨天早上,在东区的店里……可、可是……”

她停了会儿后,艰难地说:“为什么老鼠会……说话?还有、还有刚才……”

她下意识地不想去描述刚才那个怪物。

“噢。”

小黑鼠抖抖耳朵,顿时来精神了,“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老鼠。”

它搓了搓前爪,极快地从布包里翻出一顶红色的东西,戴在头上,帽檐处的白色长羽毛随着它的动作颤啊颤的。

“我是C88品系鼠,我叫凯撒-费列罗。”

小黑鼠露出大白门牙,附赠一枚闪亮的微笑,“你可以称呼我为凯撒大帝或者费列罗先生。”

努力挺直身板的小黑鼠配上精致的礼帽,看着倒像那么回事儿。

纪淮见卫寻没那么抵触了,便将小黑鼠放回地上,然后低声说:“刚才来检查的,是这里的巡卫兵。”

“巡……巡卫兵?”

小黑鼠顺着纪淮的裤脚,爬到他的膝盖上,回答她:“那些家伙们可讨厌了,喜欢邀功打小报告,入夜后每隔五个时刻就要来检查一次。烦鼠得很!”

卫寻越听越不明白,她脸上困惑之色太重,纪淮只能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以后?”卫寻心里升起莫名的慌乱,急切地问:“为什么是以后?”

小黑鼠耸耸身上的毛发,理所当然地说:“你又出不去了,那么以后可以慢慢了解这个地方。”

“什么……?”

纪淮却纠正小黑鼠的说法,“她应该是暂时出不去。”

见小黑鼠滴溜溜地眼珠子望过来,纪淮解释:“月潮的时候,我从内城出来,在C区遇见她。她那个时候伤得太重,巡卫兵就在拐角后面,如果我当时不带她回来救治,你知道的……她落入巡卫兵手里会是什么下场。最好的结局也逃不过上供。”

小黑鼠几乎是每听入一句话,身体就僵硬一分,它哆哆嗦嗦地问:“所…所以,她还没登记入册……?”

纪淮:“应该没有。”

小黑鼠一个激灵,它立马转向不知所措的卫寻,在纪淮膝盖上仰着脑袋,急促地问:“你身上有没有通行牌?就那个方方长长可以挂脖子上的那块牌牌?”

这句话她倒是听懂了,卫寻先按耐下自己的不安和疑虑,从外套里扯出一根布绳——通行证被她挂在衣服里。

“是这个吗?”

她拿出牌子,手掌朝上,通行证静静地躺在掌心。只是此刻,那块牌面散发着青色的幽光,上面隐现着两个字:

卫寻。

小黑鼠一个趔趄跌落在地上,两边细白的胡须扑簌簌地颤着,“完蛋了,她没去登记,现在肯定在巡卫兵的逮捕文书上了……”

它话音刚落,外间木门再次被敲响。

叩——

叩——叩——

一长两短,带着拖沓和漫不经心。

甜腻的嗓音从门缝中挤进来。

“哦……76号呢?”

……

吱嘎——

木门拉开。

屋里的灯光暖亮,高大的男人站在门边,手里拿着瓷杯,极其自然地将杯子递到嘴边。

余光落在杯沿处浅淡的唇印上,他没停下动作,覆上去,喝了口水,掩盖那处痕迹。

他适当地露出些许疑问:“还有什么事吗?”

巡卫兵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然后慢慢哒哒地进入屋子。

手脚上的湿雪在温暖的屋内融化,白净的地面瞬间出现一串湿脚印。黑色锐利的指甲碰到什么东西,顿时叮叮咣咣往边上滚去。

“哦?”巡卫兵歪着头,目光扫过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东西——之前它随手扔的,粘腻地问:“怎么还没收拾干净?”

“没来得及。”纪淮不动声色地指着靠墙的博古架,“才收拾了一小部分。”

博古架上齐齐整整,与靠木桌那处不同,显然是刚整理的。

巡卫兵曲起手指,不急不缓地敲打着地面,视线一寸寸地从屋内打量过去,从门处经过窗台木桌、壁炉、餐桌、博古架、躺椅……最后定格在内间。

纪淮的手瞬间攥紧杯子。

“哦……我之前好像忘记检查这个地方了……”

它的头唰得转到脊背上,去看门口纪淮的反应,丑陋的嘴角咧到耳后,露出空荡荡的口腔。

然后就这么转着脑袋,裂开笑脸,哒哒地迈动纤细的四肢,一点一点走入内间,惨白的手脚在地上逶迤出湿黏的印迹。

它慢慢地、不发出半分声音地走到床边,缓缓地低下脖子。那张脸依旧对着门口,死死盯着站在原地的纪淮,没有眼白的黑眼睛荡出瘆人的光。

突地,它脸扭转一百八十度,直直伸进床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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