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西风斜雨是时候(二)

河北的风波越演越烈。这件事撕下了“德治派”和“法治派”之间最后一块遮羞布,自此,两派再无顾忌,撕开脸皮互相争吵起来。

有人把它视作庆历新政、熙宁变法的延续。站“法治派”的,赞同变法革新的人居多;站“德治派”,保守派偏多。

只是这一次,变法新党们惊讶地发现,他们找到了一件无比犀利的武器—律令法度。

随后保守旧党也发现,律令法度对于他们而言,也是一项强大的武器。

规矩先立下,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一目了然,这时再来争辩,就用不着天天引经论据、翻书查典。

这时,中书省的重要性完全体现出来了。

负责集合意见、编写律法草案的中书舍人,负责审议和通过律法的嘉议大夫,在以前属于毫无实权、事杂位轻的浊官,请人来当都不愿意。

意识到真相后,现在各学派费尽心思,用尽人脉,想往中书省里塞人。

可惜现在不是你想塞就能塞得进去。

中书舍人已经满额,几乎被秘书省出身和成均大学奉臬学院、翰林院禹谟馆一脉占据,这些人十个有八个是法治派的铁杆。

“德治派”急了,就拼命想往负责审议和通过律法的嘉议大夫塞人。

这个职位据说有上百缺额,还有足够的空位。偏偏官家又颂下诏书,确定嘉议大夫必须是有勋位爵位者方可担任。

从六品左庶长以上,直到国公、郡王、亲王,自动获得嘉议大夫官职,参与中书省的律法审议和通过。

规矩很简单,你有勋位或爵位,又想参与律法的审定,年初去中书省报个名,然后每次律法的三读审定时,中书省总务局会通知你,按时参加就是。

遵照流程,先分组审议,再审议组审定通过,最后全体审定通过。

通知你三次都不去,今年就没有资格了,明年再报名。

但是这对于大多数名士大儒而言,勋位爵位这道门槛可就要了亲命。

非匡扶社稷之功不可封爵,非益国利民之举不可授勋。

从目前来看,封爵非军功不可;授勋却可多式多样。

除了军功,有老农培训了良种、改进了耕种良法;有工匠发明了纺织良器和军工利器;有医官治病民于大疫...等等数十位获得了授勋,偏偏没有一个因为写得一手好文章被授予勋位。

这让读书人很委屈,偏偏又作茧自缚。

他们一直自诩吟诗作词、妙笔文章是读书人的根本,大家都是读书人,都能作诗词写文章,凭什么你能授勋,我不能?

开始时还有人提议给几位大儒名士授勋,可文人相轻,几番争吵后,诗词写文授勋之路,实际上是被他们自己给堵塞了。

东坡先生这样的谪仙人物被授予光禄大夫勋位,是因为他的诗词歌赋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往北辽西夏、大理李越以及海外卖了五十万册。

这些宋土之外的“荒蛮藩国”,凡识汉字者,必诵读东坡诗词。

这为大宋挣下多大的脸面?所以这光禄大夫勋位,应该给。

可是文人中有几位苏东坡?

不行!这对我们读书人不公平!必须改规矩。

争吵从河北到河南,从秦川到齐鲁,从黄河到长江,读书人扎堆就议论,一议论就争吵。

但是在大宋的心脏—开封城,官民的注意力却被另一场大辨议所吸引。

“赋税改制大辨议”,这是自汉昭帝霍光召集的“盐铁大议”之后,历朝历代第二次由朝廷主持、全国范围的对现行和未来的赋税司会(财经)政策进行检讨的大辨议。

来自全国各地的名士大儒六十七人,商贾代表四十五人,工匠代表二十八人,农夫代表三十九人,地方官员代表二十五人,中枢官员代表七人,各大学学院代表二十九人。足足二百四十人。

上来就吵,就如同是两千只公鸭子聚在一起,中间就放了一只母鸭子。

面红耳赤都是轻的,说到火起,四五个干脆不讲道理争论,直接卷着袖子上来物理争论。

主持会议的计部尚书蔡京去劝架,不想受了无妄之灾。官袍被扯破,官帽被打歪,左眼吃了一记黑虎掏心,留下一圈黑眼圈。

最后这五个当众打架的人,被问了个御前失仪,剥夺了辩议代表的资格,赶出会场。

然后又从旁听列席上填补了五位,又重申了辩议纪律,明确了辩议流程,再派出当年敢在垂拱殿上当着哲宗先帝面,跟还是简王的官家大打出手,物理辩论老前辈的章惇坐镇。这才镇住了场子,使得这场大辨议得以顺利进行。

正是因为各方观点鲜明,矛盾激烈,辩论白热化,使得生**看热闹的开封市民们争先恐后地跑去嘉议院强势围观。

河北敦舆山之乱延续了二十四日,三天之内被荡平,而后临时法庭组建,在争吵中审理裁定,又花了十余天。

开封城里的“赋税改制大辨议”从敦舆山之乱中期开始,一直到临时法庭审理裁定结束后七天,才结束。

足足开了二十九天,留下了一百三十五万字经过整理的会议记录。

会议结束,各方代表们都不愿离去,他们都在期待着最关键的声音出现—官家对于大辨议的评论。

从第一次会议到结束,官家一直都在旁听,但是自始至终没有开口发表一个字的意见。

这段时间仿佛是两次大风暴之间短暂的风平浪静。各方人士都在安静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崇政殿里发出的声音。

这天一大早,秘书省的大会议厅里,坐满了两百多人。

章惇、吕惠卿、黄覆、安焘,尚书省太宰、左右仆射全部到齐。蔡京、张康国等计部尚书、侍郎,陈师锡等枢密院军需署长官,郭永、吕颐浩等开封府官员,也在一旁列席。

在大厅前面侧面,摆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一行字:“天启元年司会官员第一期学习班”。

赵似一身常服,站在最前面,在他身后是更大的一块黑板。

他看了一圈众人,走到铁皮大喇叭后面,大声说道:“好了,我们开始司会官员第一期学习班的学习。”

“首先明确,司会是何意?司会出自《周礼.天官》,司会掌邦之六典、八法、八则之贰,以逆邦国都鄙官府之治。以九贡之法致邦国之财用,以九赋之法令田野之财用,以九功之法令民职之财用,以九式之法均节邦之财用。”

“司会就是负责各官考绩以及度支财税。但是时过变迁,在朕的定义里,现在的司会就是财政,国家和朝廷的理财之政,包括度支和税赋。大家说它重不重要?当然重要,朕和在座的各位能不能吃上饭,都得指着它。”

听到这里,大厅里想起一阵轻笑声。

官家即位以来,施政方面有几大特点,学习班多就是其中非常重要一大特点。

从尚书侍郎以上的高级学习班到地方各州县的学习班,官员们时常要参加这样的会议。目的在于“提高认识、统一思想”。

当然最受欢迎的学习班当然是官家主持的学习班。

不仅因为官家身份的加持,更重要的是官家讲的东西非常有意思,让人耳目一新。同时这些在学习班让大家接受的东西,很快就会成为治理国政的重要组成部分。

比别人领先一步学习到治国方略的思路,能占多大的优势?这一点,大家都算得清楚。

“司会最重要的两项工作,一是税赋,二是度支。税赋是找钱,度支是花钱。我们一个个说,先说税赋。”

赵似看着正在聚精会神听讲,拿着新制铅笔做记录的官员们,提出了一个问题,“税赋司会说来说去,核心就是一个字,税!那么我们问问大家,天下最根本的税源,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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