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策的声音一直平缓温和，即使说着伤情的话，他却依然保持着最淡然的模样。
“叶无孑，”他第一次如此正式的叫她的名字，“其实，有些话，我觉得我不需要说得多么明白，有些事也需要你自己慢慢想清楚，但是有一件事，你得知道，那就是，这世上最廉价的是真心，最珍贵的，也是真心。”
他不会强迫叶无孑故意躲避的眼神来看他一眼，缓和自己心绪，浮上恍若春风的笑容，不知又从哪里掏出一方小小的油纸包，平平整整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打开过的痕迹，塞到叶无孑手里，温声道:“想着今夜会回来的晚，怕你饿，所以我就提前准备了几块你喜欢的小点心。毕竟是西域，不比中原，你尝尝，味道正不正？”
韩策也是第一次伸出手，温柔地抚上叶无孑的头顶，轻轻揉了揉，“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不会拖你的后腿的。”
然后在叶无孑还在暗自无措犹疑的纠结的时候，他已经轻轻退开了自己的脚步，转身，无声向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叶无孑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便已经率先离开了两人的范围，甚至没有说一句……保重。
他没有如以往那般耍赖，贫嘴，甚至不久之前，叶无孑亲口对他说出的要养他一辈子的话，他都没有拿出来继续对叶无孑纠缠，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抽身的干干净净，离开的潇潇洒洒。
叶无孑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落寞却坚定。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心空到惘然的无措与慌乱，叶无孑甚至想不起来自己应该该做什么样的反应，也不知该怎么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她是想要对方留下来，可是，她不懂自己要用什么样的方式，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将对方留下。
她更不懂，韩策于她，不需要多么复杂的方式，花哨的言语，哪怕她只是一声不成句的声音，韩策终会为她停住脚步。
也是第一次，叶无孑站在原地，遥望别人的背影。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客栈的，只是感觉今晚的夜风格外寒冷，冻的她都有些茫然了。
拉拉依然站在柜台后百无聊赖地扒拉着算盘，在她将所有算盘珠拨回原位，打算重新来一遍的时候，叶无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客栈门口，生生吓了她一大跳。
拉拉丢下算盘和已经翻了好几遍的账本，匆匆凑了上来，打量着叶无孑微微泛紫的唇，忙拉着叶无孑进门，关切道:“如今夜里也凉了，没冻着吧？我也是忘了，提醒你出门的时候带件衣服。行了行了！赶紧回房，洗个热水澡，早点睡吧！”
叶无孑只是呆呆地不说话，拉拉只觉奇怪左右环顾一周，问道:“与你一起出去的小相公呢？怎的没跟你一起回来？”
叶无孑这才眉目中有了一点神采，淡淡道:“他，有事，先走了。”
“哦。”拉拉愣愣点着头，却总是感觉叶无孑的状态很不对劲，试探性道，“你们，吵架了？”
叶无孑走到大堂中唯一一张没有被收起来的桌子旁坐下，双臂交叠搭在桌上，下巴则抵在手臂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旁跳跃的烛火。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温顺，又有些孤寂，身影远远看去，可怜巴巴的。
“拉拉姐，你说，我……我有时候是不是很过分？”
拉拉跟着叶无孑坐在一旁，闻言先是一愣，继而意味深长一笑:“这话怎么说？”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做什么对的。可是现在想想，我……也许真的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时间长了，谁都会厌烦的吧。”
拉拉漂亮的大眼睛转了转，“你说的这个别人，是谁啊？……是那个书生小相公？”
叶无孑显得有些落寞，眼睑微垂，陷入了自己怀疑中，“不单单是他，对别人，我应该也是一样的。”
“那，也总有不一样的地方吧？”拉拉故作引导，却又点到为止。
“不一样的地方？”叶无孑轻声喃喃，真的认真思索起来。
她想起了初遇之时，韩策好像故意寻衅找自己麻烦，却还总是端着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后来两人熟识之后，他又好像完全不知道避嫌识礼是怎么回来，一个劲地往自己身边凑，张口闭口就是要钱，还总喜欢“吃霸王餐”，被人们追得满街跑，丝毫没有读书人的仁义礼智信的君心德行。
说起来，从来没有哪个人敢这样在她面前放肆。
可就是这样一遍一遍的看似作死的疯狂试探，不过当时将叶无孑气的半死，同样在叶无孑心上一遍又一遍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等叶无孑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发现他留给自己的印象已经深不可破了。
换一种叶无孑不愿承认的说法就是，他，已经在自己的心上了。
于程非，她视作可以托付性命的同伴，风雨同舟的知己，家人，于小元宝，她一直把他当做没有长大的孩子，护着他也成了一种出于强者对弱者天然保护的本能。
于韩策……叶无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
初遇之时，对他的印象十分不好，自己堂堂锦衣卫佥事，居然被一个书生扒了钱袋，即使抓住了他，他也重重狡辩，死不认账。
那时只觉，北晟的读书人中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辈？若日后整个朝廷官员都是这种人，她深切为北晟国运担忧。
可真正接触下来才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小事犯浑，大事却从不糊涂。
叶无孑此时才想起，当初宇州城分别的时候，锦斓口口声声叫嚷着要回家与韩策完婚，她当时只觉得不痛快，心里憋闷的厉害，只当自己看不惯锦斓嚣张炫耀的姿态。
如今再想，那时她分明就是生气，生气韩策对锦斓的一番说辞毫无拒绝的意思，反而默认了对方的说法，从而觉得，韩策对锦斓与他的伙食其实是不怎么反对，也是可以接受的。
这样的想法让叶无孑生气，也让她心冷，一瞬而逝醋意也很快消失不见。
叶无孑无奈地抚上额头，惴惴不安又不禁怀疑，难道自己真的喜欢上他了？
可是，自己到底喜欢他什么呢？
好看？叶无孑见过好看的男人也不少，能与韩策不相上下的也有几个，自己不也照样没感觉！
性格好？不，他的性格典型的嘴角欠揍型，毫无身为弱者的自觉性，干啥啥不行，得罪人第一名。不管什么人，只要他看不顺眼，逮住就是一顿往死里怼。
有才华？……也许还靠谱一点。说实在的，她见过的人里，还真没有如韩策一般惊才艳艳的男子。惠远城，竞灯会上，技压众才子，就连当地解元也甘拜下风。他那从容自若，张扬自信的样子，如今仍令叶无孑记忆犹新，不得不承认，那时的他，当真风流少年，恣意潇洒。
叶无孑突然想到，韩策的身份一直存疑，有个锦斓那样娇蛮跋扈，目中无人的大小姐表妹，还有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万事通表哥。
他自己好像还有个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出身贫寒，衣服也没几件好换，就连上京赶考的费用都是家人东拼西凑的。
可如果真是那样，他的表妹表哥，又是如何做大的呢？而且，在惠远的春风明月楼中，他和一群江湖人把酒言欢，很明显，他们彼此都是十分熟识的，而且那些江湖人还十分拥护他的样子。
这怎么可能会是一个普通贫寒书生有的交际圈？
下次见面，她一定要亲口将韩策的身世问清楚。他若肯老老实实将自己的事情交待清楚，那……
叶无孑已经悄悄笑眯了眼，眼底尽是柔和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