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小人物

且说第七日上,散布在金陵周遭的锦衣卫忽地全体收队,转回金陵,及至午时,又缇骑四出,这一回人数却少了多,也不再行搜捕之事,只是四处张榜,并沿途宣扬。

待人走后,众人好奇去看,只见榜上写明原由:

今有要犯李昊张文若等自来金陵,多行不法,累累杀伤人命,纵火无算,更有袭杀官差,状如谋反,实乃罪大恶极。现已拿住张犯,本当凌迟,虑李犯在逃,欲一并擒拿治罪,恐追索无期,官民俱不安生。

故开恩赦,限期三日,期内李犯如投案自首,两人一并赦命,从轻发落,如仍不识时务,负隅顽抗,以图天幸,则于三日后午时正红莲寺外先将张犯正法,以儆效尤,穷索李犯,永不宽赦,至死方休。

又云:素闻李张二人情同骨肉,契合金兰,亲如兄弟,天下焉有弟受苦而兄独逍遥之理,如此必是薄情寡义,贪生怕死之徒,无一可悯,如有能擒杀此恶徒者,赏银万两。

“哦,原来这几天闹得鸡飞狗跳,就是为了抓这个恶徒啊。”

“什么恶徒,锦衣卫说的你都信,那他们抢你的钱财也是合理合法的?”

“可前些日子金陵是有好几场大火呀,烧了多少铺子房屋,官府至今都没个说法,总不成这也是锦衣卫烧的吧。”guwo.org 风云小说网

“那谁说得准呢,反正锦衣卫的话,比书上的那些大道理还假,我一个字儿都不信。”

“我也没说信啊,抓这个李昊总是真的吧,诶,他到底是什么人呐?这几天听到好几个李昊了,说书的说得都不一样。”

“听说不是大明的人,从关中逃过来的,李唐的太子!”

“切,你这个就更扯了,那得多远呐?再说了,他李唐的太子,关我们大明什么事儿,锦衣卫犯得着拿他吗?”

“你看,这话又唠回去了,锦衣卫抓人还需要理由吗?”

“哎呀你小点儿声,别再把人又招回来。”

“诶,你说这个李昊会去自首吗?”

“怎么可能呢,没被抓着就是邀天之幸了,怎么可能自投罗网呢?被抓的那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现在可不是讲什么兄弟情谊的时候。”

“这上面不是说免死吗?”

“你看你,又回去了,锦……人家处处给你下套,这要是你就给套进去了,人家说不杀,顶多是不明杀,饿死你,累死你,落到人手上,那不有的是法儿嘛。”

“那照你说,不该去?”

“当然不该去,不过,他要是去了,我服他是真好汉。”

“哼,这年头好汉都不长命,狗熊能活千年。”

“你说的那是乌龟。”

“哈哈哈哈……”

乌衣巷谢家宅中。

谢玄把那榜文一扔,手指着骂道:“这个哪个他妈的王八蛋出得这狠毒主意,纪纲那草包脑袋能想得出来?”

“多半是李唐来的,他们对李昊可是知根知底呀,说不定就是对症下药。”谢玄旁边,一个清逸俊秀的年轻男子拢着手答道。

“叔,您觉得李昊会去‘自首’吗?”

谢玄一摊手,无奈道:“那我怎么知道,我都没见过他。”

“呃,小姑可是跟他在一块儿呢,还有咱谢家的宝树……”

“我都说了,是她趁家里不备,自己偷出去的,真是女生外向。老太太也是,我都不稀得说她,这么宝贝的东西,你倒是看紧点儿啊,真是……老年痴呆了。”

您这说得就不少了。

“那咱们要不要也派人找一下他和小姑。”

“千万别!”谢玄忙制止道:“你找不着倒还好,要真找着了,那事儿才大了。首先一个,人你交不交出去,那是明王要的,不是锦衣卫。再一个,人锦衣卫费这么大劲儿都无功而返,你找着了,你比锦衣卫还牛啊?这烫手的山芋,可得离他远点儿。”

“那这山芋小姑现在捧着呢,咱也不能不管啊?”

“管,现在你怎么管?说不定这山芋人家不仅捧了,还啃了呢,你管的了吗?”

“啊,不会吧!”年轻男子倒是是年轻见识少,有些不敢相信。

“不会?”谢玄嗤笑了一声:“人家连老子的反都敢造,这点儿事儿还不敢干?”顿了一下,笃定的假设道:“要我就干了,不干白不干。”

“那咱们更不能袖手旁观了,他们的关系再近一步,纪纲不会放过他的。”

“现在就不会放过了。”谢玄想了一会儿,心中有了主意,“这样,你去盯着锦衣卫,看他们的动作,到时候看能不能把令姜抢回来。纪纲要是敢拦,不用怕就是跟他干,这老小子活不长了,再不踩没机会了。”

“您听到什么风了?”

“这还用听?金陵城是虎踞龙盘的地方,从来都不是用来让人龙腾虎跃的,蹦跶的太欢,通常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要低调,低调才是王道,懂得吗?”

“嗯。”

“去吧。”谢玄一挥手,人转身刚走,又叫了声:“等等。”

青年男子止住了步,回过头来望着他,谢玄想一想,最后叮嘱道:“听风,你小心着点,我总感觉,金陵这天儿有点不对,要发生了不得的大事。”

“叔,您放心,您说的,多少年了,金陵还是金陵。”

再说另一边,张文静和李东壁藏在朝天宫中,那宫主怕他们知道消息,枉送了性命,故此瞒过去了,只是说无事。

王媛和如是被锁在柔春殿中,虽得到了消息,却又无可奈何,王雲干脆躲到燕雀湖里去,装聋作哑,既无力也无心再管这事了。

转眼间两日过去,金陵平静一如往昔,这要多亏了锦衣卫偃旗息鼓,总算是消停了下来。李昊依旧是毫无踪迹,藏得严严实实,仿佛死掉了一般。

这天晚上,纪纲苦坐在椅子上,这回可真的是愁云惨淡,一筹莫展了。

时间就要没有了,不止是李昊身上压着榜文,纪纲身上还背着军令状呢,到得明天,午时三刻,李昊再不出现,两命一并勾销,这二人生前不共戴天,死后居然同路而行,不知是一种莫大的讽刺,还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当真是报应不爽。

“哎呀,这个李昊啊,他可真有本事,居然这样就把老子给搞死了。”纪纲摸了摸脑袋,方圆合宜,大小有度,突然感慨道:“这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李淳风和侯君集坐在一旁,闻言当即劝道:“时间未到,一切还未便可知。”

纪纲一拍脑门,后悔道:“是我的错,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忠义仁勇上面呢,我平日里是最不信这一套的。”

李淳风的脸色很尴尬,他没有说这是两头计,李昊来了,自然是好,李昊不来,他也可以回返关中,将此事大肆宣扬,唐人重义气轻生死,素来鄙薄这种贪生怕死罔顾义气的行径。如此一来,李昊纵然逃脱,也再难回返关中争夺大位,这样对靖王也算有了交待。

侯君集也是唐人,自然深知其中套路,不过按照他的估计,人应该是会出现的。李昊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他老娘还不够清楚明白吗?

“纪大人且宽心。”侯君集出言劝道:“还没到最后关头呢,人总是要挣扎一番的。就算事有不偕,纪大人毕竟是为两国盟好出力,我等怎会袖手旁观?到时候一定力劝明王,再宽限些时日,我们是绝不会让好朋友吃亏的。”

“您千万别。”纪纲闻言坐了起来,一脸的郑重,叮嘱道:“说不定我本来还能留条性命,两位这一张嘴,那我才是必死无疑呢。明王亲军,杀剐存留自然由明王做主,旁人安得置喙。朝廷上的百官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喊打喊杀的,有什么用,他们要是反过来要为我加官进爵,那才完了呢。”

李淳风和侯君集两个对视了一眼,都是无奈,你们大明的套路太深,我们唐人玩不转呐。

纪纲接着道:“两位的意思,这出戏要唱到底,直到散场为止?”

两人不约而同的都点头。

纪纲略一沉吟,便拿定了主意,当即豪情万丈的说道:“那好,就这么干,其实我也很想看看,这出戏到底怎么收场,哈哈哈哈!”

纪纲狂笑了半天,迹近癫狂,二人难解其意。

“时候不早了,两位先请回去暂歇,咱们明早再说话。”纪纲和二人打完了招呼,又吩咐道:“把那个张文若放下来,不打了,好吃好喝招待一顿,让他睡最后一个囫囵觉。”

左右依言去了,纪纲忽地又改了主意:“等他吃完,把人带到这里来,我跟他说会儿话。”

李侯二人本来已到门口,闻言又转过身来,纪纲一耸肩膀,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说不定将来黄泉路上,我们两个还要作伴呢,我跟他提前联络联络感情,省得到了阴间,还要打个头破血流的,那可太难看了。”

这个人,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李侯二人走了,纪纲坐在大堂上,只是等着,过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两个牢头一前一后,用担架抬了人进来,放在地上,人便自行退去。

张文若躺在地上,浑身淋漓,痛楚难当,已近麻木,只是闭目,依旧不语。

纪纲早见够了他这副模样,所幸到了这一步,他也不再指望什么了。

“你要死了。”

张文若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我也要死了,我今天早上要去见明王,连宫门都没能进去,不死如何呢?不过我对他没有怨恨,君臣一场,他对我算可以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都是说破了的话,世人都知道,可还是忍不住要往上凑,前仆后继,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为什么这样呢,名利动人呐。”

“你挺能保守秘密,既然你不说,那我就说一个我的吧,其实我早就料到这一天了,老早我就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一个人,一条船,飘然而去,天下都找不到我的踪迹,就像那李昊一样,相信我,我干了这么多年锦衣卫,这方面肯定比他强啊。”

“可是事到临头,我却连脚都不想迈了,一步也不想离开这里。金陵真是可好地方啊,金银,钱帛,美女,富贵,还有最重要的,权势,都在这里,叫我如何能舍离?只好抱着它,到死都舍不得放手。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得五鼎烹,日暮途远,才更要倒行暴施,难道还能奢望有什么好下场吗?”

“其实这些天我看着你,突然明悟了,我们原来是一种人啊,当然你是忠臣,我肯定就遗臭万年了。但是我觉着,我们还是一样,生于天地间,咱们都是棋子,其实本来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上位者需要,才把我们分出了黑白,由着他们摆弄罢了。

忠孝节义,贪残毒暴,听起来如同冰炭不能同炉,实际上却同处在一片天空下,谁能奈何谁?”

“当然,个人的选择也很重要,小人物最后,也能长成大人物,可是更多的,就只有半途陨落,为后来者戒,为后来者惧,也有可能根本不为后来者知。

我其实挺佩服你的,也让我见识到了,世上还真有你这样铁骨的汉子,也有我这样的作法自毙的恶人,说不定后世的说书人还会给咱们编一套书呢,《忠奸传》,最后一句是:都没有好下场。

想想就觉得很有趣,还真叫我有点儿舍不得离开了。可是没法呀,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纪纲嘚吧嘚嘚吧嘚在那里说了一大箩筐的话,此时的他倒像是一个待死的囚犯,在向人倾诉着最后的心声。

然而任由他如何说法,张文若只是闭目不理,没有半点儿应声,最后纪纲实在忍不住了,就是说相声也得有个捧哏的呀,凑近去一看,人早已睡得熟了,十日来难得稍歇,谁耐烦听你那无病呻吟的废话。

“来人,把人送回去吧。”

第二日,难得的没有人搅扰,张文若却睡不着,身上的痛楚实在磨人,困意稍解,便如潮水般涌来,折腾得他睡不着觉,只好瞪大了眼睛,就着阑珊的灯火,望着牢房顶的蛛网,愣愣的出神。

唉,英年早逝啊,还没有日到一个妹子,大丈夫没有建立功业就身先陨落,想起来多么的遗憾。父母年老没有人赡养啊,想起来多么的不孝,只好拜托二叔二婶二堂弟呀,这也是无可奈何。甚喜亲爱的姐姐啊你终于嫁了人,希望你幸福啊,不要为弟弟伤神。盼李昊自珍重啊,且好自为之。求仁得仁啊,还有什么可埋怨,话说从头啊,至死还是一个处男。我想留一篇楚辞啊,没有那个才能。去他妈的吧,武夫就是这副德行。

吱呀一声,牢门开了,牢头站在门口,拿棍子当当的敲着牢门,嘴里头嚷道:“时间到了,上路吧。”

张文若理都不理他,老子不能走路。

最后是被人架着出来的,一路拖出了红莲寺。

红莲寺门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广场,场中已经架起了断头台,锦衣卫以其特殊的存在,很少用这样的方式公开处决犯人,断头台还是去找刑部去借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锦衣卫要用断头台砍人了,附近的金陵百姓得了信儿,惧着锦衣卫的凶名,还是聚集了一大堆,就跟前几天为李东壁围堵红莲寺一样,为得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张文若被拖了出来,架上了刑架,固定了双手,如同一只待宰的猪猡。这倒让他突然想起了当年成人礼的时候,杀猪的囧样,真是……

纪纲从寺门口的台阶上走了下来,侯李二人跟在左右,来到近前,只问道:“有什么最后遗言吗?”

张文若并没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讲,突然灵光一闪,又想起一句歌来,天知道他这时候的脑筋为什么转得这么快,飞得又这么远。

于是缓缓的唱道:“天道常变易,运数杳难寻,成败在人谋,一诺竭忠悃。丈夫在世当有为……”唱到这里停住了,他这短暂的一生,可称不上为万民做了些什么事情。

“……无为无悔亦一生。”

“如你所愿了。”

张文若偏过了头去,不再理他。

李淳风站在那里,多看了他好一会儿,心中只是疑问,天意民心,成败利钝,自己又真的能尽数吗?

纪纲回道寺前,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任由下面吵吵嚷嚷,不时射出来怨毒仇恨的眼神,好像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但是有什么用,能杀他的,终究不是这些屁民。

太阳慢慢的升起,时间在慢慢的过去,李昊还是没有出现,仿佛真的就人间蒸发了一样。

烈日底下,蒸汽腾腾,晒得纪纲都有些恍惚了,这时候旁边的镇抚使马顺提醒道:“大人,时间到了。”

纪纲抬头看了一下日头,确实灼人,心烦意燥,一挥手:“那就斩了吧。”

“时辰已到,开斩!”

没有人喊刀下留人。

倒是有人指着天上突然大喊了一句:“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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