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想到这里,朱亮汗流浃背,赶紧做出个完全合理、又能解释先前为何不率先跪拜大行皇帝的举措,是唯一救赎的机会,又是才驾崩的龙在天暗示给他的。

龙在天虽刚死,身体还没完全僵硬,但不知何故,已给绣着二十四宿的锦被覆盖的老暴君正在给各种各样的飞虫袭击。

飞虫不知是从何而来,这么高的山峰,这么冷的天气,竟神不知鬼不觉飞到龙榻这个不大的范围,与老暴君才死就开始迅速腐败的尸体仅隔着条锦被。

惊人的一幕骤然拉开:朱亮一边大喊“圣上宾天也”,一边全力舞动双手,以一己之力将越来越多的虫子驱赶走。如此一来,不率先跪拜大行皇帝的罪过,天下臣民和继位新帝都能谅解了,在跪大臣没人能揪住他偶尔大意的尾巴,置他于死地了。

当朱亮第二次惊呼“圣上宾天也”之际,中叔衡跟上了,但改了一个词:“陛下宾天也!”

接着是大司空前将军王在礼:“陛下宾天也!”

“陛下宾天也!”现在跟上的是御史大夫班马。

“陛下宾天也!”回到朱亮这里。

其余大臣全部跟着叫喊:“陛下宾天也!”

到了垂龙殿外头,传呼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众人了。他们是内官和禁兵,是极为年轻的,也是既悲痛又兴奋的,——悲痛是表面的,兴奋才是由衷的。

差点招来杀身之祸的朱亮知道现在总算摆脱危机,可以笃定跪下了。该弥补的差不多都做了,方才的戏演得委实不错,又正是时候,只是属于徒劳无益,他一人的两条衰朽胳膊岂能敌得过千万只莫名其妙涌入来的飞虫?

嗡嗡作响的飞虫不顾一切钻进覆盖老暴君尸体的锦被,拼命袭击龙在天的腐烂尸身。

“陛下宾天也!”

这晓谕天下臣民的报丧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正从宫内传到宫外,从山里传到平地,仿佛烽火台上的预警之火星火燎原。

一声又一声的报丧声中,有凤来仪给吊了起来,悬在游凤阁空中,双脚先前还能点着很有限的几样东西,桌子和椅子,犹如走梅花桩,现在啥也碍不着了。

皇后的身边不见太子龙长彰,已给胡怀来抱出去,交给太子宫内官总领索操。太子不肯离开母后,不要母后终止喂奶与她,即便是假的,汹汹然闹将起来,索操吃不消,只好交付韩鲜。

太子没有明显舒缓下来,就算到了韩鲜怀里。

“好了好了,没事没事。”韩鲜附耳对怀里的太子说,“皇后陛下没事。”

索操说:“是没事,只是在阁里给大行皇帝成个礼守个孝,以后太子爷总能见母后了。”

话是这么说的,说起来还很轻松,但太子发现阁里的母后给吊起来了,像绝美的天使飞翔在峡谷上空,正用微笑看着自己,竭力不显得那么恐慌,但给拴牢的四肢抖得非常厉害。

接着,所有外头的人都听见胡怀来向有凤来仪宣布:“皇帝陛下宾天前特意下旨,让我等发送娘娘。理由嘛,还是古已有之的货色:免得你趁皇帝年幼牝鸡司晨,临朝称制,倾覆大龙朝的大好江山。”

“不,那是我娘,皇后娘娘,哪能随意发送!”太子嚷起来,在韩鲜怀里拳打脚踢却全然无用。

“不能啊索大人,”韩鲜也难过,为太子难过,为绝美的皇后悲痛,“陛下不是先走一步了,娘娘缓缓不也可行?!”

索操发怒,“你什么人,敢妄议先帝遗诏,不活了?”

韩鲜赶紧垂头,将龙长彰抱走。

索操说着“作孽作孽”,跟着后头。

这是下蹬道,回垂龙殿。

日后,等龙长彰长大到相当岁数,会想起今日这一幕,明白母后其实早就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也在时刻等着到来;等待时,多半有过侥幸之念。

但一旦真正到来了,就索性全盘接受,不再作任何徒劳无益的抵抗,谁叫她的部族战败了,而她又长得太美,生得过轻,给命运之风吹给追亡逐北的大龙朝皇帝龙在天。

日后,龙长彰会痛心告诉自己:要不是早已明白年轻轻就要告别稚子,是国家战败、父王逃窜的必然后果,母后是不会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看这个临终的世界,不再看她至爱的“儿子”。

母后不再看太子,不等于太子不再看母后。

不到半个时辰就要成为新帝的太子站起,双眼越过韩鲜宽阔的肩膀,看见游凤里,胡怀来忽然回头狞笑,给身后站着的大小内官一个淫亵的眼色,几个腌臜的手势。

顿然,那些“男人”嚎叫着扑向美若天仙的垂空皇后,使劲发泄对大龙朝对龙在天的深仇大恨:抓有凤来仪的肉。

这些异常之举,太子都眼睁睁看见了,直吓得在韩鲜怀里狂呼乱叫。

韩鲜也看见了,回头看见的,却不忍再看下去,于是掉转虎背熊腰,按下太子脑袋,不再让太子看下去。

正好,前头蹬道出现一个又一个卫龙兵,太子乳娘郭果果丈夫聂海率先跪地口称:“陛下驾崩,末将奉大司马大将军之命,保驾太子爷下去成为我朝新皇帝!”

太子哀求韩鲜:“鲜儿若能救下我母后,我封你为大将军大司马,取代朱亮如何?!”

“陛下莫要害小的了,”韩鲜脸色煞白,“这话要是给人听见了,小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是啊是啊,千万别再这么说了!”索操说,“老奴老了,太子身边而今有韩鲜了!”

奇迹发生了:才六岁不到的继任皇帝忽然噤口了,却没有闭眼,用细幼的声音央求说:“鲜儿,容我最后看一眼母后吧。”

韩鲜知道自己已交了鸿运,不得不转身,把导向游凤阁的视线通道让给新皇帝。

龙长彰用她年幼的双眸紧紧盯着游凤阁里的母后看。

有凤来仪给众多闪动的人影遮住了。

那些人影手脚并用,手脚指向的都是飘舞起来的有凤来仪。指向的都是她还好好挂着的器官。

但胡怀来忽然喝道:“尔等都给老子闪开!今日哪,就让老奴我权当一回大龙朝的万岁爷!”大小内官这才恋恋不舍,将最后的好运交还给胡怀来。

胡怀来上前,抵达流泪不止、浑身青紫的有凤来仪跟前。

他忽然跪下,拜天拜地后,竟然又拜了拜大龙朝的皇后有凤来仪,然后张开血盆大口……

龙长彰正给韩鲜抱下蹬道,还在回头张望母后,看见邪恶的胡怀来已起身,用带血的牙齿一根根咬断拴缚母后腿脚的白练,即便牙齿一颗颗崩落,在地上打转,也在所不惜……

新皇帝看得难过,顿然狠咬韩鲜肩头。

“快!要快!更快!”索操催促说。

韩鲜迈动长腿跳着下行,很快就使新皇帝的视线只看得见黑乎乎的台阶。有凤来仪接下来的惨状幸好龙长彰没看见,不然韩鲜的几根手指都有可能给他咬下来。

游凤阁的窗子,胡怀来都打开来了,本来就发怒没对象可发的大风骤然找着了对象,就汹汹然灌进来。不用说,轻若无物的有凤来仪顿然给吹了起来。

大小内官吓坏了,只好牢牢把住能把之物,或窗户本身,或白练断头。这么做之际,还在幸灾乐祸,回头张望有凤来仪会给大风怎么样。

苗条而带血的有凤来仪已给吹出屋子,像一只受伤的白天鹅飘飘摇摇飞走了。

大小内官狂笑不已。胡怀来嘴角沾满飞走的皇后留下的鲜血,正用舌头舔食,仿佛那是上好的蜂蜜。

蓦然,更为猛烈的狂风一阵阵吹来,阁子剧烈摇晃,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众内官大惊失色,脸上还带着未曾消退的狞笑和未曾擦去的血迹……

山谷里,皇后随风升降,仿佛睡在风做的床榻上,嘴里吟唱着什么调子……

过不了多久,跟她一样旋转的就是众内官和凤阁碎片了。

木质碎片在强大气流中变成一把把铁锤,拍死几个内官;又变成一柄又一柄利剑,刺穿又几个。胡怀来给刺穿的部位,恰好是口腔……

只有有凤来仪,真正变成了凤鸟,没有给任何东西拍死刺穿,优哉游哉,徜徉于地之上天之下,暂时脱离了生死,独立于时空……

新帝龙长彰借助韩鲜脚力,还在下长长的台阶。

她本来就年幼,方才又亲眼目睹难以置信的惨景,头脑晕晕乎乎的,怀疑所见,母后为大小内官疯狂侵袭不是真的;所闻,父皇升遐宾天也不是真的。

虽已成了大龙国的小皇帝,她实在年幼,想着这些不该在这个年纪想的问题,当然想不深入,思不长久,渐渐困倦了,便渐渐安定下来。

如此,韩鲜的胳膊和手指才能好好止血。

因咬得狠咬得紧,韩鲜为了更利落地抱着太子,脱卸了皇帝叫尚工局专门为龙卫兵做的铠甲。胳膊近肩头部位留有新帝编贝似的牙齿留下的血印,揪紧肉看起来,是一条红线;一旦放开肉,又成了红红的一个圆。

从此,这个创伤使韩鲜成了龙长彰永恒的保护神和心头肉。

此时,天上正飞过一只大白鸟。

其实,是红白两色的凤鸟。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