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第 140 章

苍家有个世代相传的秘辛。

苍家近些年虽连出两代统兵之才,但在苍夬之前,苍家并无从军之人,祖上世代都扛锄躬耕。其间倒是出过几个秀才,但皆未中举。

其中有个秀才,开设过私塾教人识字,不过后来因学生越来越少,实在难以糊口,只得将私塾关闭。

要养家吃饭,就得赚银子,可这几个秀才除念书写字之外,别无傍身之计,所以最后只得又扛起锄头回到田地里,继续这祖祖辈辈的营生。

苍家世代都守着一个秘密,更确切地说,是一件物什,即苍驳佩身的那把异剑,其名为后虚。

若问后虚剑从何而来,这便要追溯到一千年前,苍家的一位先祖身上。

那位先祖同苍家历代农人无甚区别,一生都在田地里耕犁,唯一的意外便是此人在一次为田地除草时,在两排青苗间拾到一柄锈迹斑斑的铜剑。

在那时,即便不是名匠所铸之剑,也能当好几钱银子。

白白得几钱银子,他自然心中欢喜,草草劳作完便去河边将锈剑仔细清洗了一番,泥秽是洗了个干净,但锈斑却似乎越洗越多,连忙捞出水,就着衣裳顶真擦拭。

入市卖剑之前,为不受人蒙骗,此人特地上了一趟剑铺,找掌柜掂价。

谁知那掌柜心眼儿甚高,只扫了一眼,便摇头断言此剑一文不值,便是切豆腐都嫌钝。

此人闻言怏怏,就此打消卖剑之心。

回家路上,心想此剑既百无一用,他拿回家也无处可使,随手便委弃于路边的杂草丛中。

尚未入家门,此剑便被抛之于脑后。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漆黑一片,也寂静的可怕,他不断地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仿佛置身在另一处空间里。

他着急万分,不断地往前跑,可这片黑暗却犹如没有尽头,任凭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跑遍,也始终被兜在其中。

就在他快要放弃时,“嘡嘡”一响,好似踢中一物,忙蹲身去探,一手掠过,摸到个冰凉之物,他当即打了个寒颤,黑暗中,又一点点摩挲,惊觉此物竟是一柄剑。

此剑触之生寒,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寒气自剑内涌出,甚至这黑暗的空间似乎也因为此剑的出现而勃然冷却。

他觉得自己几乎快被这把剑冻成冰块,遂而霍地将剑一甩。

说来也怪,此剑甫一离手,周遭寒气骤然退散,再一触碰,寒气又勃然荡出。

他被困于黑暗中束手无策,索性一把拾起冷剑,“铮”地拔剑出鞘,刹那间,剑闪精芒,整个黑暗瞬间亮如白昼,一个眨眼,又归于一片漆黑。

不过,他却借此看清了此剑模样,全然不同于打铁铺的寻常刀剑。

此剑更像是由玉所琢,剑身漆黑,剑柄却白如羊脂,连剑鞘都不同寻常,隐隐约约能看到几个不大不小的字。

由于这位先祖并不识字,因而不知晓上面到底写着什么。

黑暗里的寒气随着此剑出鞘不觉又凛冽几分,他无计可施之下,双手握剑,对着黑暗猛力一挥,一道白光当空一闪,他霍地惊醒,缓缓睁眼,周身疲惫不堪,四肢僵硬。

明明是五黄六月,他整个人却是从头到脚都如坠冰窟,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恨不得把箱底的棉袍子给翻出来裹上。

在热气的熏腾下,他的手脚开始恢复知觉,遂而慢慢从床板上支起,刚一动作,却惊觉手握一物,偏头一看,登时悚然,手里握着的正是他在梦里拔出的那把寒剑。

而此剑依旧保持着梦里出鞘的状态,他见鬼般把剑往地上一丢,周身寒意顿时消却大半,但剑上寒气却分毫未减,他又立马跳下床板,一通手忙脚乱后终于归剑入鞘,而后再次丢到地上,寒气竟刹那消泯。

而寒剑回鞘的那一刻,不仅寒气消失,更且从柄至鞘,光泽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斑斑锈迹。

此状貌,分明是他昨日在自家地里发现的那柄连豆腐都切不动的破剑,却哪里还有一点莹润痕迹。

此人骇然不已,第一反应是,这剑留不得。

他迅速在箱中翻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将寒剑囫囵一裹,又在村外挖了个深坑,将寒剑连带着外面的裹布一并埋入坑里,重新把坑填平后,又费力劳神地搬来一块大石,死死地压在上面,方扛锄回家。

是夜,入睡后,那柄剑竟然又出现在梦里,梦中情形与前一晚如出一辙,此人醒来后亦然手握寒剑。

而这时,剑上的寒气比之心里的寒意已经算不得什么,此剑像是长了羽翼,不管把它丢在哪里,它都能准确无误地飞回其手中,如同一块粘在身上便再也甩不掉的膏药。

无可奈何之下,此人只得将它用布缠好,锁进箱中,最后丢掉开锁的钥匙。

说也奇怪,从那以后,此人便再也没有梦到过那把寒剑。

几十年过去了,及至弥留之际,此人方将箱中秘密告知其后人,并交代后人,务必将箱子和他葬在一起,深埋于地下。

其子依照父亲的遗愿,在出殡那日,将箱子与父亲的灵柩葬在了一处。

本以为怪剑从此将永埋于地下,谁料其子回去的当晚,竟做了和父亲当年一样的梦,更惊悚的是,醒来后亦手握寒剑,与父亲临终时所说毫无二致。

其子惊骇之下,只得效仿父亲当年的做法,将寒剑锁在箱内,丢弃钥匙。

苍家自此便传下一只箱子。

而且,更奇怪的是,自从怪剑临门,苍家代代都是单传,并且全是男丁,体内寒气更是一代比之一代盛,到了苍夬这一代,便是在夏日里,手脚都时常冰凉,再捂也热不透。

苍驳出生后,不仅遍体冰凉,更且无法啼哭,全国有名的大夫都被请到府中诊治过,而大夫所言均如出一口,皆道此乃其携生之症,无药可医。

这可急坏了将军夫妇,苍夬军中事务繁忙脱不开身,而素来不信鬼神之说的苍夫人则开始四处登庙拜神,却始终不见一点成效。

眼见苍驳一日日长大,任凭苍夫人用尽心思教他讲话,他却始终发不出一丝声音。

而且,打出生开始,此子便是面无表情,不会哭,也不会笑,不管苍夫人如何逗他,他都冷若冰霜,苍夫人为此偷偷哭过好多回。

苍夬心里却隐有所觉,此症多半与祖上传下来的后虚剑有关。

但是几百年来,苍驳却是第一个罹患哑症之子,且这孩子身上的寒气比之自己更严重不少,因而苍夬认为,此子罹患哑症的很大一个原因,便是体内寒气过重所致。

可是,知道又能如何?此剑丢不掉,亦毁不了。

犹记多年前,苍夬还是营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时,某次杀敌,不慎将后虚剑遗失在战场上,原本十分庆幸,谁知当天晚上便做了和先祖一样的梦,翌日醒来,后虚剑正稳稳当当地握在手里。

这把从天而降的怪剑就像一个无法打破的诅咒,将苍家代代人都困囿其中。

苍驳三岁那年,事情生变,却不是转机,而是变得更加匪夷所思,亦更加扑朔迷离。

那年,苍驳三岁生辰的前一日,傍晚时分,突然落下的瓢泼大雨将所有欲出门之人阻在家中,而这其中就包括苍驳的母亲,祝南境。

那时,祝南境本来要去其金兰姊妹家中赴约,谁知前一刻还是万里晴空,暮色熏城,转眼就骤雨如浇。

本以为不过是一场急雨,很快便停,谁知等了足足半个时辰也不见雨小之势,出府计划由此落空。

于是,祝南境便又回到房里,同雀姑娘商讨明日的庆生事宜。

雀姑娘名为雀莘,是祝南境的陪嫁丫头,比祝南境小两岁,打小就在祝南境身边伺候,为人本分,胸无城府,手脚麻利,做事也细致,祝南境对她极为信任。

祝南境身在武将之家,又是家中独女,免不了要被父亲当作男儿一样教习。

习武自不必说,三岁开始动拳脚,六岁挑选称手的兵器,九岁随父入兵营。

虽不上阵杀敌,却也必须同男儿那般行军。因她自小便是一身男儿装扮,故而许多不知内情的人都一直将她当作男儿看待。

而作为祝南境的贴身侍女,雀莘也须得时时跟随。

祝南境常常教她功夫,并赠其一件防身武器,便是那支雀莘从不离身的梨木发簪。

久而久之,雀莘也习得一些武艺,虽比不得祝南境,但对付一般的三脚猫功夫,也是绰绰有余。

祝南境和苍夬成婚时,雀莘便作为陪嫁丫头,一起进到苍府。

雀莘年纪虽小,但经历的事情却并不比一些资历较深的人少,毕竟亲眼看见过刀口喋血、尸堆成山,就论胆子,也要比寻常人大上许多。办起事来又干净利落,鲜少拖泥带水,所以府中其他下人对她还算敬重。

苍夬是朝中大将,祝南境又是老将军独女,且从小随军征战,所以二人在军中声望颇高。

二人独子苍驳之事,其麾下之人莫不知晓。

在苍驳将满周岁那年,不知是哪位将领同苍夬和祝南境提议,该当给小公子举办一场贺宴,让将军府热闹热闹。说是听老人家讲,寒气属阴,需得阳气来冲。

而军营里的兵士,不乏身强力壮之辈,最不缺的就是阳刚之气,叫上一大帮子弟兄来府里贺一贺,说不准对治疗小公子的寒气之症会有所帮助。

苍夬和祝南境在此事上确已束手无策,底下兄弟又是一片好心,二人一商量,觉得未必没有道理,于是就这么操办了起来。

连着办了两年,效果倒是没有看出来,不过却成了苍府的一个传统,就好比中秋、重阳等节庆,苍府上下俨然已将小苍驳的生辰当作一个特殊的节日来庆祝。

三岁生辰亦是如此,祝南境提前一个月就开始铺排此事,虽说是交给雀莘和管事在主手,但每一项她都要亲自过问,绝不含糊。

生辰的头一日,祝南境欲出府是因几日前,一个住在城外的金兰姊姊说自己有个远房表亲从老家带来一坛用多种珍惜药材泡出的药酒,让她去取。

据说那药酒泡了有六七年,对驱寒最是有用,金兰姊姊特意问那表亲讨来。本想亲自送入府中,可是自家铺子又实在离不开人,所以便托人捎了口信,让祝南境得空去取。

在束手无策之时,任何一个可能都会令人在绝望中燃起一星希望。

祝南境原本打算叫下人去取,但又委实放心不下,于是便预备自己亲自登门,也顺道给金兰姊姊道声感谢。

可谁知,这厢脚还没迈出,老天爷就突然开了天河。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雨势却半分未减,祝南境只得放弃计划,转而回房跟雀莘再次确认明日宴席的菜单。

正当二人在后厨查点之时,府里一个小厮匆匆忙忙跑来,说是外面有一个邋邋遢遢的人要找将军。

彼时,苍夬并未在府里,祝南境一听便马上放下手头之事,同雀莘一路行至大门口。

祝南境见到,一个囚首垢面之人正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遍身湿透,衣角处不断地滴下水来,打湿其落座之处,冰凉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冷地此人不住哆嗦。

门口的护卫在瞧见祝南境时,忙张口要喊此人,祝南境立马摆手,示意其不要则声,而后又令身旁的小厮去拿干净的衣裳和伞,自己则和雀姑娘缓缓走到那人身旁,近了才发现此人身上所着之衣乃一件破旧不堪的道袍。

祝南境暗觉怪异,心想此人许是一位游方道士,她这几年来倒是没少去道观寺庙,就是不知这位道长是否因苍驳一事而来,揣着疑惑,祝南境蹲下身,“道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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