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进退

刘鹤群早在大平立国之初,就发觉李天道似乎得到了星图宫的长生秘术,谁料其刚刚年过五旬便一命呜呼。

李求真继位之后年年接受四方镇国公进贡,又一力要大兴土木修建陵园,刘鹤群由此断定十有八九也是跟长生秘术有关。

自古帝王执迷长生。在李求真那里,谁要是反对修陵,谁简直就是要图谋他的性命。

刘鹤群抓住这个关节,自然水到渠成送徐守一出局。

只是刘鹤群城府颇深,知道若是将左相的势力一朝连根拔除,李求真定然不会同意,事情逼急了没准会留下徐守一。因此,刘鹤群在这次建议中,不但要破格提拔徐永德,还要按序将礼部右侍郎也顺位升迁起来。

果不其然,一旬之后,朝廷连出两封调动文敕。

其一:徐守一自告年老体衰,求归乡里,朝廷勉其辛勤积劳,恩准去左相兼礼部尚书职,改封德县侯,赐金五千两,设徳县宅一座,田百垄,原职一并由部中右侍郎元恒接任。

其二:徐永德入朝以来忠于职事,精通百业,准吏部所请,擢其入六相、代工部尚书,原将作大匠职不变,加封蓝田县男,总领终南山天陵营造诸事。

中都城北十里,山脚下有一个前朝留下的八角亭,与繁闹的帝京相比倒显得格外清冷肃静。

初秋风起,落叶萧瑟,一老一少两个人正于亭中默然对饮。

旁边一个家僮在一棵老柳下束着车马,靠在树干上昏昏欲睡。

“叔父此去德县路程千里,当真要保重身体,侄儿有告假之时定当回去看望。”

徐永德说话的时候,根本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他有些想不通,叔父此行当往东边去,却绕远在北门出了城。

“永德,我从来都欣赏你不说假话的性情,怎么上任没几天,也会打官腔了?你我今日一别,相隔千里,以我年岁,怕是再见无望!”

徐守一仍旧保持着一贯冷峻的表情,可从这话中却丝毫听不出有责备和怀疑的味道来。

“叔父教训的是,永德早年在州府终日对着土木,性格迟钝,为人木讷,终究没有朝堂上那些人的心思。如今代掌工部,不知今后有多少阴谋诡计等着我。”

徐永德此言发自内心,也算是跟长辈发泄一些情绪。

“说到迟钝、木讷,元恒比起你来才是真正钻牛角尖的人。你好在主管的是土木水利,对的是没心没脑的死物。元恒身为左相、礼部主官,对的却是深不见底的人心。”

“叔父您说得对……”

徐守一沉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若是为了得到这个尚书职位,违心附和刘鹤群修建天陵的事,我不怪你。可你今后还该以天下苍生为本,不要趋势附利,叫徐家三百年清白宗堂蒙尘!”

“叔父,请您见罪!”徐永德闻此言,眼窝一热,起身离席,噗通一声拜倒在地,浑身都激动得颤抖起来。

“永德,愚叔本是一介迂腐书生,生逢乱世,揭竿而起却朝不保夕,当年幸得一位知己共历生死,方成如今天下大事。无论是南征北战之时,还是领衔朝堂之日,我都按着这位故人教会的道理做人做事,那就是竭尽全力让天下之人安宁祥乐。这个亭子便是当年我送别故人带兵北伐的地方,故而喊你在此分别。”徐守一的声音更显苍老。

“叔父……”徐永德哽咽起来。

“永德,如今朝堂之中波涛暗涌,艰险无比,六相之中走了一个徐相,又来了一个徐相,虽然到现在也不知你到底要做什么,但我坚信你要做的比我做的更重要,你能做的也比我做的更多。永德,你务必要好好勉力!”

徐守一扶起徐永德坐回到对面,然后端起酒杯,竟端端正正敬了徐永德一杯酒,然后起身上车,慢慢消失于枫林路的尽头。

徐永德坐在亭子里望着那如火的枫林,热泪肆意而下。

他看似一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便官居要位,可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早年的坎坷经历。

延平五年,徐永德还在楚州一个府衙里做土木小吏,虽然没有什么权势,可干起活来兢兢业业,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实事。

谁料上司为了给楚州长史府送礼,大肆克扣修建水渠的钱款,导致四个县域大旱,一年之内饿死不少农人。

此事动静闹得太大,被人举告到长史府,结果上面下面串通一气,反而将贪墨的罪名坐在了徐永德的身上,勾连府衙尉所直接判了秋后问斩。

徐永德被捕之后,投入死牢。他看着官场如此污浊,本来念如死水,只叹问心无愧,谁知判斩刑的案卷呈到朱雀都护府后,竟直接派下按察使重新审理。

按察使是从二品的大员,又是都护府的背景,长史府到底是知道轻重的,没有再行干涉。

最终真犯伏法,徐永德不但官复原职,还得到保举重用,调任汉州蓝田县丞,专司水利土木。

数月之间,徐永德从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到死牢中的囚徒,再到身披绿袄的朝廷命官,仿佛做了一个周折的长梦。

他只觉得身为七尺男儿,若是想实现胸中抱负,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苟且于一隅,而是要努力地向权力的顶峰进发。

履职之前,徐永德专程赶到南都拜谢救他性命的镇国公,竟也得到接见。

他虽然终日醉心于业务技法,可见到镇国公的那一刻还是惊诧不已。楚州的这位国公爷是位女子是世人皆知的,可她的真面目却很少有人看到。

徐永德面对的这个女子应该已有三十五岁,可依旧是二十出头的姑娘模样,乍一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小妹妹。

镇国公倒不在意徐永德的诧异表情,像是早已习惯,只是勉励他守得本心,做个好官,同时又叮嘱他将来若是有机会承接皇陵修建之事,定要一力促成。

徐永德当时虽然应承下来,却稀里糊涂未曾多想这个关节,谁知后来步步高升,国公嘱托之事竟真地到来了。

那日在刘鹤群的府邸,徐永德本来心有抗拒,最后还是狠下心来站在了叔父的对立面,却只是为了报答国公当年在楚州的恩信。

自在朝堂,忠孝难全,徐永德做出这个艰难抉择之后,方知此言的深意。人在朝堂,进一步是明刀暗箭,可退一步也是深渊万仞。

常青苑里一个不起眼的堂屋里,对摆着两张一丈见方的席子,金木软玉,香烟袅袅。

刘不然和赵尔逸分卧其上,身边各自黏着几个衣不蔽体的妖艳女子,有的捶背,有的倒酒,屋里盈盈绕绕不知道多少种香气,醺醺然让人不禁发倦,只想睡个十年八载才解乏一般。

“赵世兄此番不必怨天尤人,一来徐守一隐退,父相便可全掌大局,兄长入相之事还会远了?二来徐永德虽是临阵倒戈,新投到这边来,能耐倒确实是有的,这点你也得服气,否则给你座鸟不拉屎的荒山,让你平地里建个陵园来试一试便知。”

刘不然眯缝着眼,伸出指头轻轻撩着身旁女子的头发,说得气定神闲。

他此前已被赵尔逸撺掇着去找了父亲一次,问为何无缘无故将徐永德提拔起来,父亲自然知道刘不然是谁派来的,只是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便不说话。

刘不然心里清楚,父亲身为朝堂首宰,自是有自己的布局,像赵尔逸这般小人物,可用,也可不用,绝不会为了照顾一个老亲信的儿子去影响大局。

“我以举荐之身入京为官,能有今日都是右相的提携,这个何时都不会忘。再者我一个后辈,与右相同堂议事又是多唐突的事儿。”

赵尔逸这话说得忿忿——此时新晋左相兼礼部尚书元恒今年只三十有二,反骑到自己头上的那位代工部尚书、将作大匠徐永德则还小元恒三岁。

照着他的话说来,这两人的辈分岂不更小?

赵尔逸觉得刘鹤群到底是想拉拢新人,竟没考虑过自己这个身边人。想到这,他伸手揽过一个正给自己揉肩的女人,便往她大腿狠狠掐过去,只听得一声惊叫,他才多少心满意足。

“赵世兄只管安心便是,工部只是你垫步的地方,等到父相重新整理好了六部,定会给你安排一个舒服地方。”

刘不然看着那女人的腿上已被赵尔逸掐出一大块铁青,不禁皱了皱眉,像是自己心爱的花草被折了枝叶一般。

他心中忿忿地想,赵尔逸好歹也在朝中做官,还是从一品的大员,居然还不满足,满腹牢骚。再想自己这个右相的独子,此刻不照样赋闲在家、无所事事?

“我今年已过四旬,做官的心思也淡了,大不了回父亲那穷乡僻壤种地喂马,也落得个清静,还能尽尽孝。”赵尔逸推开身边的女子,站起身抻了个懒腰。

“赵世兄,我还是那句话,你此番不必焦虑,户部的何不可年岁大了,刑部、兵部那两个老家伙也快到日子了,到时候想去哪里还不是任你来挑。人这一辈子不能事事都顺,也不会事事不顺,过得洒脱一些,没准运气也就跟着来了。”刘不然依旧装得气定神闲。

刘不然说这些只不过是安抚赵尔逸的情绪罢了,其实他知道朝中的要紧职位都被父亲牢牢把在手里。照上次父亲的反应来看,即便是那几个位置空了出来,也未必就是赵尔逸的囊中之物。

父亲主管吏部多年,除了京畿之地的朝廷命官,九州之中更是有数不清的太守、府尹是门生故吏,无论哪个冒尖出来跻身朝堂,都不是意外之事。

刘不然了解自己的父亲,凡事都要有来有往,一手给出了职位,另一手就要收回银子。

按着这条判断,赵尔逸只不过是参军府老部下的儿子,挂着一层单薄的关系,所能给出的远不如那些人实惠。

赵尔逸看到刘不然的表情,也不表态,蓦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就往外走。

“不然贤弟,这房中的花草该换换新了,时间长些的看着都腻烦,我前两日在朋友开的店里,恰巧寻觅着两棵西域的云雨草,你得空时遣人来车,从我宅里拉回来试试。”

“好咧!赵世兄破费了……”

“贤弟就这么点爱好,我别的供不起,这个还是应该上心的!”

“还是要多谢赵世兄……”

刘不然早已熟悉这个暗号指代的是什么,送走赵尔逸便转身搂着女人睡了过去。

赵尔逸从常青苑里出来,懒洋洋骑马往家走。

迎面一辆暗露华贵的马车驰骋而过,驾车的马夫技法极其精熟,眼看着车辕就要刮蹭到赵尔逸的左腿,只轻轻一抖缰绳,那马车就偏出三寸和他错了过去,一阵风向西赶去了。

那马车又行了快两里路,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了富乡侯府的后门。

马夫板着脸,利落跳下车来,探看四周无人,便掀开车厢帘布。里面快步走下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子,穿着简朴却透着帝王紫气,径直推开门进了院子。

院子里,宁丰已经早早等在那里,见人来了,便要下拜。

对方上前一把扶起,笑道:“丰哥,此处不是皇宫,又没有什么外人,不必拘礼,你我还是兄弟相称来得舒服。”

“本来约好八月十五相聚在醉仙居,此时尚有月余光景,圣上今日突然到此,可是有何要紧的事想吩咐?”宁丰把来人让进后堂,并无一个下人在旁。

这里的布局和富乡侯府的前堂一样简约,只摆一张五尺长的楠木案子,已设好两把椅子和一套品茶的器具,一只云陶烧锅坐在炉子上噗嗤嗤腾着热气。

“丰哥,朕这次来没要紧事儿,只是这几天心里高兴,想亲自告诉你——天陵的事儿成了!”来人说完坐在椅子上,自己倒了一杯茶,手轻轻晃着杯子,一脸春风得意。

宁丰听完这话,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中闪过一道黯然的光,随即也跟着坐了下来,对此并不言语。

宁丰对面坐着的这个青年就是大平当今的皇帝李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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