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火》/
纪烟一字不落地都听见了。
可不可以看看他。
可以,她当然可以,如果只是看看的话。
陈烈说完那句话,深深看她一眼,干脆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橙黄的夕阳拉扯着云层,拖拽着少年的影子,向前延长,模糊了边界。
纪烟木然地站在原地,目光穿透半斜的光线,竟从他冷戾的侧脸里窥见两个字。
落寞。
“接着,车钥匙。”易伊伊的声音将她神思拉回来。
“快去快回,把姐的蛋糕安全带回来!”
纪烟被她推着往前走,到了门口,易伊伊冲她一阵挤眉弄眼,拍拍她肩膀就走了。
外面是条巷子,看样子有些年岁了,地上是泛白的青砖,墙上大片都被苔藓侵占,偶有青绿的藤蔓草枝从墙缝里奋力钻出,迎阳而生。
这里处处腐旧,却又无处不新。
旧的是时间,新的是生命。
纪烟没给自己几秒的思考时间,直接追了上去。
陈烈腿长步子大,又没刻意等她,两人差的不是一星半点的距离。
她只能喊他。
第一声,陈烈没理。
第二声,他脚步没停,但步子慢下来了。
纪烟不喊了,跑到他身后就停了下来,跟着他放慢的节奏往前走。
“陈烈,你停一下呀!”
这会儿她还喘着气,话里带着颤音。
陈烈脚不动了,侧过半个身子,居高临下地看她。
他双手揣在连帽卫衣前的兜里,衣料受了力,前面被撑得些微绷住,衣服连着帽子那块都往下扯了点,脖颈和半边锁骨都露出来,脸被遮着,只有锋利的下颌处落了光。
纪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拿出的烟,也没点,就这么斜斜地叼在嘴边,不是用唇抿着的,是牙齿咬着,烟头微微朝下,白色烟身和下嘴唇要碰不碰的。
眼皮松松耷拉着,眼底是显而易见的凉。
不善,痞气,还带了那么点勾人的性感。
陈烈的痞绝对不只是体现出的外貌,他身上有股散漫的浑劲能让对方窥见一种汹涌的力量感。
这力量感,让你小觑不了。
纪烟不敢把目光在他脸上放太久,落一秒立刻移走了。
陈烈小幅度地歪了下头,嘴里的烟因着他开口动了两下,声音微哑,含含糊糊的。
“怎么,有吩咐?”
不用看他,纪烟也知道此刻他的表情一定是不屑且冷的。
“没有,但是…”她把手指上勾着的车钥匙提上来,另只手往身后指,“不骑车去吗?”
走去的话,她怕耽误时间。
陈烈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面无表情问,“我不要面子的?”
纪烟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易伊伊的小电驴太花里胡哨了,上面贴满了各种日漫女角色的海报剪影。
和他……纪烟抬头悄悄瞅了眼。
反差太大。
再联想到那辆黑色重型机车,确实有点难为他了……
“那要不……”
纪烟刚说出声就被他突然打断。
“骑也行儿,”陈烈单手把帽子扯下来,叼着烟,吊儿郎当的。
“你前我后。”
什么你前我后?
她骑车带他么?
纪烟想象了下那个画面。
两秒后,浑身恶寒,她果断将钥匙塞进衣服兜里。
微笑,“我们还是走去吧。”
陈烈表情冷淡,嘴唇扯了下,没发表意见。
等走出了巷口,纪烟才真正明白天气预报所说的风力最高可达8级是个什么概念。
她今天扎的丸子头本就是松垮那一款,此刻被狂风一肆虐,直接塌了……
塌了……
额前和耳边的碎发乱糟糟地在眼前飞舞,纪烟一手扶着“小丸子”,望了眼右前方的人。
他黑色卫衣同样被吹得往一边斜,勾出半个腰身,但人还是懒懒散散地往前,一点没受风的影响,至于头发……
他那寸头好像也有没有被吹起来的可能。
纪烟暗暗想着,视线下移,突然同一双黑色眼眸撞上。
再一晃神,陈烈已经到她面前了。
正低头看她。
“你……你做什么?”
纪烟抬着头,心脏跟击鼓一样,咚咚咚个没完。
她不知道的是,现在自己是个什么样,乌丝飘散,脸蛋白嫩得跟豆腐块似的,眼眸泛着波光。
美。
这是陈烈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字。
一种破碎的凌乱美。
纪烟眨了下眼,觉得他眼神有点不对劲,正要开口,陈烈双手从兜里伸出来,“啪”一声贴在她脸侧。
纪烟:“?”
她的脸蛋被挤压着,嘴巴不得不嘟起来,眼睛逐渐睁大。
他疯了不成?
陈烈没等她怒起反抗,指腹顺着她耳廓的线条勾过去,捏住一缕头发扯了下,之后立马就松了手。
与此同时,纪烟的“小丸子”彻底去世,黑色的一次性皮筋崩裂,乌丝倾泄而下。
“陈烈!”
罪魁祸首挺满意,“还行,能看。”
这样才好,省得那头发老是勾他视线,干脆全散个彻底。
纪烟脸都憋红了,手忙脚乱地去整理头发。
陈烈没让,伸手扯着她胳膊把人拉了过来。
“老实点。”
到底是谁不老实?!
纪烟刚想反驳一句,但逐渐平息下来的发丝让她说不出话。
再往左边看一眼,陈烈依旧是那副冷淡表情,也没再看她,自顾自往前,步子配合她放慢了走。
纪烟周围的风好似都绕开了。
大概是因为有人同风传了信,至于说了什么,只有写信的人自己知道。
一直到去甜品店拿到定制的生日蛋糕,他们都没再交流过。
陈烈没进去,在外面等着。
等纪烟拿着蛋糕出来,他正斜倚着门框打火,手低拢着,蓝色火焰跃起,燃亮烟丝。
陈烈抬眼时看见她,没说什么,提步过来接了蛋糕。
纪烟没拒绝,易伊伊定的是十四寸的,不小,他想拎就拎吧。
她乐得轻松,反正他一会也得吃的。
两人还跟来时一样,她走右后方,风他挡着。
日暮西垂,天际仅剩的余晖将这片天地染成烟火色,头顶上的电线杆交错缠绕,落上几只鸟儿休憩,鸣声空旷轻灵。
长长小路,两束影子相偎相依。
就这么小小一隅,其实挺够了。
有那么一瞬间,纪烟觉得,如果一辈子留在这儿也是挺好的。
生活百态,人心各有追求罢了。
没走一会,纪烟就撞上一堵“墙”。
陈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卫衣帽扣上了,转身对着她,脸藏进阴影里,情绪也就窥不见。
“你觉得我怎么样?”
“…………”
纪烟被问懵了。
这问题突然从哪冒出来的?
她看过去,轻声问,“什么怎么样?”
“我。”
“你?”
“我。”
“……挺好的。”
陈烈没话说了,叼着烟看她一会,转身就走。
纪烟觉得他可能生气了,因为此时此刻,周围逐渐聚拢的冷气能给她冻死。
但她也没准备哄。
哄下去指不定会出事。
过一会儿,纪烟又一次撞“墙”,这回她先开口,“怎么了?”
陈烈从嘴里取下烟,没回头,只有声音传过来,“你们女的都喜欢温柔那一挂的?”
从古至今,带着“喜欢”二字的话题都属于敏感话题。
纪烟立马警醒了,抿唇道,“什么意思?”
陈烈回头,看见她一脸紧张样,冷嗤一声,“你眼光烂得可以。”
纪烟不解,“我什么眼光?”
陈烈掐了烟,投进旁边的垃圾桶,上前一步,手一伸,捏着她下巴抬起来。
“看不上老子,你说你什么眼光?”
纪烟被迫抬眼,和他垂下的视线对上。
他盯得紧,声音就覆在她耳边,不轻不重的,但就有种撩拨人的魔力。
“披着羊皮的狼多得是,别到时候被骗了还给人数钱,丢人。”
这句话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纪烟脸在发烫,头使劲往后缩,陈烈手绕到她后颈,虎口掐住,把人重新扯过来,“记住没?”
“……记什么?”
陈烈直接撒了手,目光下移到她红艳艳的嘴上,眼睛眯了下。
很不爽。
伸出手,拇指蹭着那两片柔软的唇瓣一通乱揉。
纪烟没预料到他这动作,等她反应过来去挡,口红也被他蹭得差不多了。
她捂住嘴,瞪大眼,“你干什么呢?”
陈烈垂眼看着她,舒服了。
“以后再勾人,爷看见一次,搅黄一次。”
真行啊,刚在台球厅,那些个男生眼睛都他妈黏身上了。
纪烟手还遮着唇,眼睛因为生气泛着层水光,可怜巴巴的样。
“我哪里有你说的那样…”
他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但也不是不行,”陈烈不急不缓地出声,居高临下地看她,嘴角勾着。
“别人不允许的,在我这可以。”
他眼里有暗流涌动,吐息间拉扯着彼此神经。
什么可以?勾他就可以吗?
纪烟觉得现在不单单是呼吸不畅了,她心理也承受着不小的冲击力。
“美味竹筒粽子,又甜又糯,舌尖上的美味……”
从远及近的机械男声撕扯开静谧的空气,气氛有一丝松动。
纪烟听见“竹筒粽子”四个字,忍不住往那瞅了一眼。
一位大爷正踩着三轮车驶过来,后面车厢上摆的就是竹筒粽子,她已经闻到味儿了。
“想吃?”
纪烟头转回去,睁眼说瞎话,“…不想。”
当然想,她已经好多好多年没吃过这东西了,但还一直记得那绵延在舌尖的清甜。
但是……她手机落易伊伊那了。
陈烈冷嗤一声,“装,继续装。”
“……”
她撒谎有这么明显么。
纪烟沉默片刻,说实话,“我没钱。”
陈烈看她一会,笑了声,“你不就想我请你?”
她哪有那个意思了,纪烟一头黑线,绕过他就要走。
“走什么走,”陈烈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扯住她胳膊往前,顺带喊住了那大爷。
“吃什么自己选,爷付钱。”
那口气颇有暴发户的姿态。
纪烟抬头看他一眼,陈烈直接掐着她下巴推过去,“一分钟,爱吃不吃,不吃拉倒。”
纪烟被他捏着下巴,眼睛快怼到人家木桶里了,粽叶的清甜气息争先恐后地溢进她鼻腔。
香啊。
大爷掀开木桶上的白布,笑道,“来一个不嘞?原味三元,黑米红豆四元。”
纪烟投降,“咳,那我要一个原味……”
“好嘞,撒糖吧?”
“嗯嗯。”
她往旁边看一眼,正想问问他要不要来一根,就看见陈烈站在树边,蛋糕盒放在地上,一手夹着烟,一手举着手机在接电话。
但那双眼直勾勾地在看她,嘴里吞云吐雾。
纪烟有种他一直在看她的错觉。
见她看过来,陈烈也没躲,抬着眼皮,不咸不淡地回视过去。
手机那头,卓烨霖还在大呼小叫,“你俩别不是去火星转一圈了吧?我记得那家蛋糕店不就在巷子外吗?”
“昂。”
“昂是几个意思?还有你那边回个信息判几年啊?老子跟昌伟都发几百条了也不见你放个屁的。”
陈烈视线没动,淡道,“没看。”
卓烨霖耳力好,等平静下来时立马就听见那头的吆喝声,不淡定了,“我靠我靠!!!是竹筒粽子么?赶紧帮我们买几根!老子想死那个味道了!”
相比较那边的激动,陈烈过分冷淡,“谁买?”
“你啊。”
“哦,没钱。”
“……”
卓烨霖后牙磨得咯吱响,神他妈没钱,那微信余额好几个零都假的是吧。
陈烈没再吭声,咬着烟,视线专注地凝在某处。
纪烟接过第二根竹筒粽子,偏头朝这边看过来,眼底染上浅浅笑意。
她挥挥手上的粽子,喊他,“陈烈,可以过来付钱啦。”
远方夕阳灿烂盛大,醉人的余晖,还有驰骋的风。
他的目光所及,以她为主,阳光万里。
“不是哥,你忙什么大事儿呢?让你赶紧回来听见没?”卓烨霖在手机那头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根本没人理。
陈烈眼皮半掀着,沉默片刻,掐了烟往那边走,闲散回道。
“也没什么大事,就给我姑娘买单。”
说完,干脆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