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夜空深蓝,挂着月亮,月光柔白,映出几缕薄云拉出烟灰的丝。

水面平静,盛着白银盘稳稳当当。小舟顺流而下,空悬水上。

小女孩儿扒着船舷伸长了手捞月,却不小心翻了船。水冲进鼻腔,她在溪水里挣扎,带起波纹晃晃荡荡。

岸上有人呼唤她的名字,遥远又熟悉,“小玖!小玖!”

女孩儿努力探出头,急迫地找寻岸边的人,银盘却碎了,不见一丝光亮。

“小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不要学我做了逃兵。”

她哭起来,满目漆黑,齐胸的水很冷。

孟小玖是被冻醒的,屋里其他人还睡着,抱着枪蜷在火盆附近,火盆熄了,还余几点火星。

队伍里仅剩的行军床都安排给了伤员,战友从楼里又翻出张床垫,把霉的一半割了,给她这半个伤号睡,身上的棉被缺少阳光翻晒,盖着像块蒙潮的铁。

外面又下雨了,雨水顺着屋顶的裂缝滴下,嗒嗒打进变了形的不锈钢盆。

楼道传来脚步声,在外警戒的人回来换班,还抱着一堆废旧木板纸张。进来先打一个喷嚏,见孟小玖呆呆坐着,赶紧走过来,想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又想起自己手太冰,就低头拿额头碰了碰,试试温度,嘴里絮絮叨叨,“咋哭啦,做梦啦?唉,还烧着呐,你可是我们的卫生员呀,你倒下了可怎么办。奶奶个腿儿,狗日的医院也给炸了,天亮了我让小毛再跑一趟,找找哪儿的诊所剩的还有没有药......外面又下雨了,现在这时节离梅雨季还早呢,就下成这样了,我最不喜欢下雨了,前几年我们学校在的地方发洪水,我们都上去了,十几天身上没一处干的,天又热,像蒸笼一样.....现在倒好,冷气丝丝往上冒,离了火盆都走不远了。”

孟小玖看他叨叨个不停,手里也不闲着,生火,温水,给还在睡梦中的战士再掖掖衣服被子,嘴边也有了点笑意。她还注意到他有点鼻音,嗡嗡地,像是也有点着凉。

“指导员,你也要注意身体呀。”

指导员叫余秀荣,人长得却一点儿没名字文秀,脸有点方,眉毛粗重,有双大眼,北方人的长相,是军校的硕士,马上毕业,开了战前动员会也就毕业了。

余秀荣给孟小玖端了热水过来,自己也握着杯子暖手,坐在孟小玖对面,“谢谢小玖,现在暖和点儿不?”

孟小玖点了点头,喝了水,犹犹豫豫开口,“指导员,我们......还要在这里守多久。”

“傻小玖,你是想问什么时候撤退吧,这可不像你能说的话。”余秀荣温和地看着她啊,丝毫没有责怪,“能不能跟我讲讲,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见我爸了。”孟小玖鼻子一酸,泪又掉下来。

孟小玖是第三次补充兵员时跟上来的,医科大学临床医学大四的学生,二十一的年纪,比余秀荣要小四岁。余秀荣很佩服她的心理承受能力,见证了连城市数枚核弹头的落地,目睹了数以万计的市民在短短几天内丧失生命,却没有崩溃,而是让出了撤回后方的机会,在市立医院工作,又很快加入战斗序列。

连队所属的师级部队已在连城市驻守了三个月,其市民大部分都已撤出。与科研人员预计不同,核弹头爆炸带来的灰尘和辐射没有很快散去,大气温度降低后也没有在一个月后回升,恶劣影响甚至还在向周边地市蔓延,所以驻守部队的消耗远大于预期。

政府虽然反应迅速,也发动了核反击,但根据情报,敌人所受损失却在其可接受范围之内,种种不合预期的现象让中央政府感受到深藏水下的危机。

后方幸存工厂全线开机,但生产的防护装备与防辐射机器人既要供应前线战斗部队战斗,又要供给近二十处被袭城市修复秩序,显然不够。目前全国粮食储备足够幸存人口一年之用,卫生用品消耗很大,产能跟不上。政府反复保证粮食储备足够总人口一年之需,加强物资生产和管控,维持了经济的基本稳定。

而从全球角度,两个大国开战伊始,有虎视眈眈想分一杯羹者,有高高挂起力图自保者,还有本不安定的小国纷纷开启战端。

这些消息处于前线的孟小玖都没空关心,虽然最近经常看到余秀荣和连长与上级进行无线通讯后一脸凝重,或是对时局走向发生争执,她焦头烂额的是伤口总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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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好的战友、没有特效药、以及什么时候才会出太阳,他们不缺粮食,只是缺阳光。

除了救治伤员,前线的医护人员还负责总结上报病例特征和各种药物的治疗情况,战斗部队除了抵御攻击也要从敌人身上搜取情报,新式防护服、改装武器、特效药等等。

前线的战斗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我方处于防守态势,敌人主动攻击战士们才露头,但孟小玖看着受伤的战友面色一天天灰败,倒觉得比刚开战时在医院救助市民还难熬——迅速的死亡,长久的痛苦,选哪个。

她没机会想其他,所以她没想到自己还会梦到父亲,在发烧的时候。为什么会发烧呢,打三个月有预期,但没人想到会是三个月的湿冷没有阳光,而这样恶劣的天气恐怕还要继续。不止是她有些扛不住了。

孟小玖的父亲从政,两年前在一所高校任职书记的时候自杀而亡。

在孟小玖的印象中,父亲一向是乐观向上的。听母亲说他年轻时在基层忙碌,节假日不休息是常态,却很少说苦言累。他们那时还没结婚,母亲抱怨过他一门心思在工作将来怎么成家,父亲难得油嘴滑舌了一回——我还有你嘛,四舍五入咱俩一起为了更多人更好的生活奋斗嘛。父亲也是严格的,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子女,对学生。希望他们能成为正直善良的人,再进一步成为有理想有操守的人。

父亲也很爱她,他们之间虽然相隔千里,相互联系并不少,父亲问问她的生活和学习,顺便关心关心情感问题,她会问父亲工作忙不忙。父亲很少跟她说工作上的困难,只跟她说他做了哪些工作,有哪些地方在他的努力下变得更好。后来言语中透露出疲累与压力,她和母亲都劝说他不行就不干了,去个清闲的地方,但他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坚持。

帮母亲处理父亲后事的时候她很坚强,她不怪他,她会依照他的遗言,好好照顾妈妈。孟小玖求学的城市也有一条河穿过,一个人在跨江大桥上向下看滔滔江水的时候她很茫然,一个有着高尚追求的人什么时候会想着跳河轻生呢,他跳河的时候有过后悔么,还是奋不顾身。远远听到室友慌张的呼喊,回头看到路灯明黄色的光洒在她们身上的时候她突然捂嘴痛哭,葬礼过后,当地政府的一位上级找她单独谈了话——小玖,我很佩服你父亲,他让我看到了希望,请相信他的信仰。

她等了一年,世人关注的目光只给了三天。关于那所学校和校长的“美谈”很快遍布网络,父亲的名字关联的却是抹黑和造谣,他的学生和同事纷纷站出证其清白正直却无济于事。调查发现是涉黑案件,学校的相关领导相继受到处分下台,换了一套领导班子,但学校的教学科研水平并不见起色,地方上的扫黑除恶也收效甚微。

我父亲白死了么?孟小玖瞒着母亲鼓起勇气向那位叔叔询问。

伟人有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小玖啊,要向前看。

余秀荣听说过这件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的处理却不痛不痒。网络上不过是一行行字,几分钟的浏览留下惋惜的叹息,可听着当事人平淡又无力地叙说,他却快哭了。

“你相信他吗?”

“我必须相信。”

一年前的孟小玖刚刚二十岁,母亲到学校陪她过了生日,来之前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要父亲翻看多次的那套文选。接下来一年除了专业课学习,孟小玖图书馆借阅的书籍基本都与父亲的信仰相关。到战争突然爆发,孟小玖给母亲打了电话,听到母亲声音的时候有了犹豫,母亲却明白了她的意愿,视频对面母亲的头发全部花白了,她笑着说老孟养了个好女儿。

“小玖,你很了不起。”

孟小玖发着烧说什么话都蔫蔫儿的,听了夸奖怕吵着别人就捂着嘴嗤嗤笑起来,又有了生气儿,“别这样指导员,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咱们能聚到一起,就都是志同道合的人嘛。”

“你觉悟这么高,有没有打申请?”

“没,想再等等。”

“现在就是个好机会。”

“只是我还是要先弄明白一件事。”

“......这场仗恐怕要打很久,能坚持么?”

孟小玖笑了笑,眼里亮晶晶的,不再是眼泪,“和你们在一起,我不会做逃兵。”

这场仗打得很不一样,敌人不是为了占领领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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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了消灭这片土地的有生力量,制造混乱,让国家秩序土崩瓦解。受袭城市包括首都、省会、沿海发达城市、人口密集城市等,部队第一时间进驻,保护转移重要人员和资料。发现不止己方电子设备运行不畅,果断选择传统以人为主的作战方式,防止敌人向内陆进一步渗透。各驻地还建有临时研究所,供来自各个领域的研究员分析环境中生化指标的异常原因并估计影响。

半年,国家版图的大半区域都染上了乌云,开战时幸存人口只剩四成还在坚守自己的家园,没有转移。转移了又怎么样呢,科学家们深入一线也找不到原因,更何况防治的方法,那迟早有一天阴霾会布满整个天空。

降水侵蚀着地面的植被,也侵蚀着钢筋水泥。研究人员就暂时的研究结果制出净水机,净化后的水按以往检验标准可供饮用,但其辐射始终超标。目前研究员可以认定的是,存在于大气、水源、并对生物造成不可逆影响的辐射来源于同一物质,而这种物质在本星球的元素表中并不存在。

连城郊区有一座核电站,从开战伊始都没有遭受袭击,又其设计牢固防辐射能力强,很安全,不仅担负起大半的发电任务,驻地研究所也设在这里。

电站基本没有人员流动,所有人进出都通过刷脸,每天打卡确定人数,且有一个连的官兵驻守。

秦所长趴在栏杆上,从兜里摸出一包烟,打火的时候手有些抖,他需要平复心情。

注视着脚下几十米宽的庞大发电机组,透过机组,他仿佛看到远处纯净的水池中静静矗立的百十根小巧晶亮的燃料棒。3%纯度铀包含的原子被中子碰撞裂变,一年到头不停歇地散发热量。

他刚刚年过半百,半年的研究仿佛就耗尽了他所有的能量。已经半年了,到底有没有成果,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新世纪的新元素都来源于粒子碰撞,核反应在各国的反应堆里稳定运行了几百年,哪还有更新的发现。

对着那幽灵般飘在四周的新放射性元素,他有那么几次想过会不会来自宇宙呢。但这种可能性太小了,小到可以称为杂谈。全国十亿人的前途在他们不过千人的肩上,他不敢开这种玩笑。

不过今天他们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变电站的高压断路器合闸时产生了上千伏的电弧光,运维人员的防护服检测到了辐射的瞬间降低。研究室立刻借助电站设备进行了高压实验,目前来看确实如此,以此推测,雷电可以帮他们。但半年来的气象监测显示,雷雨大风天气骤降。

一根烟抽完,他想再点燃一根,打火机却没了油。

就这么巧?

步梯传来震动,是变电站的站长。

“老秦,还没上报啊。”

“我还在想,想找一种能解释一切的说法。”

“不是已经有解决方案了?”

“可是老天不帮我们!”秦所长把手中未点燃的烟往地上一掷,“我不相信老a的科技水平能做到这些。”

“可现在这是事实啊,放宽心啦。”站长把手搭在了他肩上。

“站长,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科幻片。”

站长愣了愣,哈哈笑起来,“老秦啊老秦,你们这些科学家就是想象力丰富。”

秦所长也摇摇头笑开,“我就知道肯定没有人信。”

“反正也是一种想法嘛,上面也是集思广益,报上去也没害处。”

“你说得对......思来想去我顾虑的不过还是自己的名声。”

站长掏出烟和打火机,“对嘛,没火了吧,来再抽一支啊。”

秦所长接了烟,凑过去借火,火苗点燃烟丝,香味还没飘进鼻腔,他的眼睛蓦然睁大,一声惊叫出口,烟和人一起从几十米高空坠落。

桥廊的另一头冲出一名员工,却还是来晚一步。

站长眯着眼读出员工的名牌,“谢言……我找了你很久。”

“毕竟我来的时间也不短。”“你要介入?我们流亡已久,亟需一处合适的宿地,也为此做了不少准备。”“那是你们的事。”“看来你站在人类这边。”“我相信我的判断。”

“相信你的判断……”站长笑了笑,安然点了烟向下看,暗红色的液体在水泥地面渐渐蔓延出一个不规则的图形,浸湿死者白色的大褂,“谢言同志,你得先让他们相信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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