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元乾由不得“嘿嘿嘿嘿”几声讪笑:“师兄,还真是你所说的,绕来绕去,绕到末了,还是绕到了他的身上。”

“正说明整个事情离他不得。”

“这一点他肯定也是心知肚明一清二楚,奈何他就是不跟我们打照面。三十多年了,总是听到他的名讳,却见不到他的真人,我简直怀疑,世上究竟有没有邰振子这个人了,或者是当初他像我们那位师尊一样,从有形化为了无形,化为了一阵风,一股气,居无定所,来去无踪,晃悠于天地之间,亦真亦假,似有似无。”

上仙皱着眉头说道:“师弟,现在,如今我们所有的路都走不通了。不然,我们就只有彻底地放弃,老老实实地专事修道,如果能够修炼成一个半仙,就算是不能位列仙班,但是,可得永年,不入生死轮回,也算是聊可**了。”

“是这个话。”元乾回过头来,专注地看着上仙:“不过,师兄你说的是可是肺腑之言?”

上仙微微地摇摇头:“师弟难道听不出来,我说的不过是无奈之语。”

元乾宽慰他道:“虽然无奈,但是,终究是还没有走到穷途末路!”

“师弟说得是。”

“还有一句话,请师兄为我洗耳一听。”

“师弟请讲。”

“有一线希望,有一分可能,就不能轻言放弃!”daqu.org 西瓜小说网

上仙没有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点头,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忽然,一阵夜风掠过,竹林婆娑起舞,“沙沙”有声。寒意也随风而至,上仙几乎不易察觉地打了一个寒颤,不由自主地扯了扯衣襟,裹得更紧一些。

元乾问道:“师兄,你冷么?”

上仙把前襟裹得更紧:“是啊,不知不觉间,我已过花甲之年,真是上了岁数,一年不如一年了,虽然苦修多年,有点功力,但是,毕竟抵不过年岁啊。”他长吁一口气:“更兼着眼前事事都不顺遂,难免有廉颇老矣之叹。”

“这些日子,师兄也忒是艰难,小弟看在眼里,急在心中,也不能为师兄排忧解难,祛除师兄苍凉之感,小弟也深感愧疚。”

“时候不早了,师弟,你歇息去吧。”

“师兄,你呢?”

“睡在床上,也不能入眠,我再坐坐。”

“我陪着你吧,师兄。你一人寒夜独坐,我就是睡在床上,也不能入眠。”

“不,师弟还是去吧,我想一个人独处。”

“好吧,既然如此,师兄,那小弟去了。”

元乾拱一拱手,退出了凉亭。上仙坐下,拨弄着炭盆里残余的炭火。夜深人静,天籁无声,历历往事,在寂静的夜色中浮上心头。一半苦涩,一半沉郁,更多的是茫然无措眼前似乎有着无数条道路,有的直入云端,有的隐入林间,有的伸向莽原,他独自一人,面对着这一条条路径,彳亍彷徨,抬起脚来,却不知该迈到哪一条路上,更不知道哪一条路才能通向自己想去的方向,哪一条路,只能把他引到万丈深渊的边上。这样的心境,从前是很少有过的。

炭盆中一点火星陡然亮起来,很快,又隐去了光点,黯然了,熄灭了。对着余火,他真正的师父水杉林中的那位隐者无根居士飘然而至。自从相遇之后,他几乎每隔十天就要来到蟒山后峰,循循善诱地指导上仙操琴。一边听他弹奏,一边赞许地点头:孺子可教也!两年之后,他开口点评道:予夺刚烈激奋,予取温良委婉,起阴如春风拂槛,动魄如虎啸风吟。如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么,无论在哪里弹奏,总有人纷至沓来,到你面前,任你驱使,为你效力。

记得当时他忍不住问道:“师尊,我是修道之人,理应无欲无求,与世无争,把他们招来,又有何用?”

师尊无根居士顿时变了脸色:“说什么修道人与世无争?此言简直是不值一提!不争,那还当什么修道之人?唉,我是白白地在你身上下了如许大的工夫了!”

无意之间的一句话,想不到却是批了师尊的逆鳞。上仙诚惶诚恐,站起身来,离开琴台,到师尊面前跪下:“徒儿不该胡言乱语,只是觉得师尊悉心教诲,如果不能领教师尊的苦心,让师尊白费了心力,徒儿对不起师尊。”

无根居士眼风一扫,看定了上仙:“要对得起我,只有一样。”

“请问师尊,是哪一样?”

“去争!”

“去争?”

“对,就是一个字,一个排山倒海力敌千钧的字,争!而且,要争,就争一把大的,争小的,不值得,不可为!”

“何以为大?”

无根居士眯眼一笑:“我敢说,你敢不敢听?”

上仙看着师尊,带了几分迟疑,点了点头:“我敢——”

“我说出来了,就收不回去了。你听了,也没有了退后的可能,只能是一心一意义无反顾地去争了!”

上仙急于想要知道无根居士要说出什么话来,虽然有些忌惮,但是,还是忍不住看着师尊,郑重地点头。

“你想好了?”

“想好了。”

“那好,我说了,你且听好了,我要你去争——天下!”

上仙一时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争天下?

“正是天下!”

上仙有些迷蒙:“师尊,什么是天下?”

无根居士“忽”地立起,大步走到山崖了边上,面朝远处,袍袖一挥,划了一个半圆,随着他的动作,袍袖飞舞,“呼呼”有声:“高山奇峰、江河湖海、城池村镇、芸芸众生,你看好了,这,就是天下。”

上仙一时语无伦次:“这——这,这个,徒儿着实不敢想!”

无根居士回过身来,目光如烛,灼灼走电,逼视着上仙:“你刚才答应过的话,忘了么?”

“什么话?”

“这么快,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上仙嗫嚅地说:“实实地不知道徒儿说的哪一句话?”

“好,我再提醒你一遍:我说,我说出来的,就收不回去了,你听了,也就没有了退后的可能,只能是一心一意义无反顾地去争了!”

“只是——只是师尊,我争来了又有什么用处?”

瞬目之间,无根居士眼里陡然添了几分煞气,神色也变得杀气腾腾,就像是雷雨前的天空,令人不敢直视。他说:“我也不在乎那个玩意儿,在我眼里,那不过就是金銮殿上的一把镀金的木头椅子而已。可是,我不争,有人却一心以为我要和他争,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要逼我一死,最可恨的是,我避祸远走,他禽兽不如,丧尽天伦,竟然霸占了我的爱妃!”

说到这里,无根居士好像觉察出自己失言了,猛地住口,闷坐在青石上,一动不动,眼睛定定地看着脚下的土地,忘记了身边还有上仙这么一个人。

上仙的心“砰砰”地乱跳,从无根居士方才的只言片语中,他听出来的,师尊是一个大有来历的人,爱妃这个名号,是不能用在常人的妻室的身上的,只有皇家眷属,才能有此称谓。如此说来,师尊他——?!他不敢乱猜,但又不能不往那上面猜,师尊无根居士一定是出身尊贵无比,至高无上,至于他怎么沦落带荒山野岭,隐姓埋名,修炼异术,其中定然有一个惊心动魄盘曲萦折的故事。既然他有志于天下,为什么他自己不去争,而要让自己的一个没有名声,地位卑下的徒弟去为他争呢?!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看无根居士一眼,只能是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无根居士的面前,等着他的下文。

山风呼啸,林涛起伏,从一座山岭卷到了另一座山岭,满山树木随风而舞,像是一群绿衣仙子,恣意地在翩翩起舞。风声稍稍停息,雾气却渐渐地由山底向山上升腾而来,蟒山一年四季雾气缭绕,几乎每一天山间都飘散着缭缭的轻雾。不知由何而来,但是,最终却飞升到天际,与天上的浮云融汇为一体。时值晚春,雾气更是随时从山谷间袅袅地飞出,沿着山谷向上,直到把整个蟒山都笼罩在一遍雾海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根居士把目光投到了上仙身上,瞬目一笑,他开口问道:“吓着你了吧?”

上仙身不由己地跪下:“师尊——”

“你还叫我师尊,就是说,你答应了我的,没有改变?”

“师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只说一句:争,还是不争?”

上仙舔舔嘴唇:“徒儿两手空空,不知如何去争?”

“我教给你的这几支琴曲,实则是诡道的入门之作,为什么要教你修炼诡道,也正是为了日后你有争的本钱!”

上仙眼神迷离,看着无根居士不语。无根居士也不看他,顾自说道:“当年我只身一人,逃离京城,遁入了荒山之中。一天,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像是樵夫的人喊着我的名讳问我:想不想报仇,想不想把仇人置于万劫不复地的境地?我毫不迟疑地答道:想,刻骨铭心地想,穿心裂肺地想!他就对我说道:此去五百里,西南方向,有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岭,半山腰上有一个洞穴,进得洞去,就可以看到山石上有一本琴谱。有了它,你就报仇有望。不过,你悟得了真谛之后,必须把那本琴谱焚毁,不能把它留在世间。我信了他的话,一路乞讨,到了山下,拉着藤蘿,攀上了山。几经周折,才找到了那个山洞,洞中一块巨石之上,果然放了一本琴谱。我如获至宝,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就在洞外一块青石上卧着,看了三天三夜。而后,照着琴谱习练琴曲,没有古琴,就以石做琴,弹得手指滴血,终于悟得了诡道之精髓。”

上仙听得痴迷,恍惚间,又有了做梦一样的感觉。他问道:“师尊,你真的把那本琴谱烧了?”

“当然烧了,不能言而无信。”

“可惜了!”

“怎么可惜?”

“如果师尊不能再有传人,那琴谱岂不是就在师尊手上绝传了!”

“是啊,悟得了它的精妙时候,我也以为在我手上绝传了实实是万分可惜。因此,我遍访名山,想找到一个值得我传授琴曲的人。”无根居士看看上仙,接着说道:“那一天,偶然路过蟒山后峰,听见了你在那里抚琴,不禁怦然心动,遍寻无着,这个弹琴人,不正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么!”

上仙不知如何作答,事情来得太突然,他如同做了一个噩梦,脑子里糊里糊涂,混混沌沌,不过,一个声音却在不停地告诫他:不能答应下来,一旦答应下来,你就可能就此改头换面,你的一生,从此也就成了另外一付光景。

无根居士说:“你心里头藏了一个疑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自己不争,却要一个毛头小子为你去争?我说的可对?”

上仙不敢否认,期期艾艾地说:“师尊明察秋毫,徒儿不敢隐瞒。”

“好,我也不瞒你。虽然报仇心切,但是,我的父亲生前曾再三地告诫于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与你的兄长,是手足,是一奶同胞。此生最大的希冀,就是你们兄弟永远不能断了亲情,永远要相扶相助,守好这个天下。我答应了他,君子一诺千金,我不能违背了我当日我的诺言。今生,不与他为敌。但是,却不能阻止我辅助起一个人来,取他而代之!我也要让他知道,被人暗算,被人追逼,被人逐出家门,被人强占妻室,是个什么滋味!”

听到这里,上仙不由得心神激荡。一个心思不知不觉地在心头像是一株树苗一样生发出来,看着它一节一节地抽枝,看着它一片一片地长出树叶,再看着它以不可抑止之势,向着天宇发了疯一般地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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