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商贾的远虑

大石乾顺3年2月初,蒲州泓芝驿。

这里是蒲州境内最后一个驿站,沿着河东大道继续向东北行进,就进入夏县境,那里就算是绛州了。

天下盐池十八,蒲州得其五,即安邑盐池和解县盐池,称为两池。两池岁产盐万斛,朝廷征盐课2百万缗,臧天下大半之租,是大石重要财政支柱。

大道上,一队人马沿着大道逶迤而来。这群人总有20余人,一律灰色布衣,黑色软角璞头,胯下却都是健马,为首的还是雕鞍银蹬。

为首的那人面容清癯,一部半黑不灰的短髯,满脸风霜之色,50岁左右年纪,他就是长安豪商窦乂。

大石以宽容治国,商贾之辈除了不能衣文采,乘车辆,可以居豪宅,拥童仆,骑乘马,有冤情可以告官诉讼,甚至可以参加科考,走上既富且贵之路。

也正是如此,大石朝产生了豪商世家,这些豪商大贾宴纳四方人士,竟于供给,朝士名寮,往往出于其门下。科考文人,集聚其家,时人目为豪友。窦乂和聂慕闰,都是其中杰出的人物,这在历朝历代都是不可想象的。

随着盐铁之禁的松弛,商贾本钱渐渐渗入矿坑盐池,谋取暴利。从解县往东北,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盐池,官府只控制着盐池和女盐池,那些小盐池其实都是私盐池。

窦乂带着随从过了蒲州黄河铁桥,脚程就慢了下来。daqu.org 西瓜小说网

老窦似乎是对蒲州盐池兴趣颇浓,只要遇到大道旁的小盐池,就要上去和盐工搭话,若是遇到管事就更好了,话说起来没完没了,根本就不管日头。

渡过黄河以后,第一日就到了50里之外的虞乡,第二日只走了30里,宿在解县。从解县到安邑30里,也走了正整整一日。

直到2月初8日,窦乂一行才出安邑,前面就是泓芝驿,不过窦乂依然是不急不慢。甚至深入中条山北面的丘陵地区,寻找偏僻盐池,走访盐工。

这一日在王官谷小路边,一行人在道旁略微休憩。正当二月仲春,柳絮飞扬,一众灰衣汉子聚在一起,啃着干粮闲聊。

窦家店毬场大管事马琨忍不住问道:“莫非窦公对这盐池生意有心么?”

窦乂面无表情的说道:“怎的?我等是商贾,见利心动有何不对么?”

马琨苦笑着说道:“窦公是何等样人,岂能看得上这等鸡零狗碎的生意。”

窦乂淡淡说道:“你怎知这是鸡零狗碎的生意呐?”

马琨说道:“这些私盐池主,和盐铁转运衙门非亲即旧,至不济也是河东节帅府盐铁判官的亲旧,盘根错节,谁也要分一杯羹。

不要说我们插不上手,就算是插手,也只是一两个小盐池,能有多大出息,怕是不够收买官府的本钱。”

窦乂微微一笑,说道:“这里大约有多少盐工?”

马琨想了想,说道:“这里是天下盐政重地,光盐铁衙门的两大盐池,怕不有2万盐工,如果算上私盐池,总有5万以上。”

窦乂又问道:“这5万盐工,每年衣料靴袜钱有多少呐?”

马琨瞪大了眼睛,似乎明白了窦乂的意思,他大声说道:“盐卤浸蚀,衣料靡费甚巨。官池每月都有衣料钱,私池苛刻些,但最多两个月也要替换衣料。以我看来,每年的衣料靴袍总有10万缗之巨。”

窦乂点点头,说道:“在岭南韶州,有一种竹疏布,以簞竹为材,缉丝成布。这种布匹坚韧耐磨,最要紧的,耐腐蚀,经久不坏。如果把这种布匹,推广到蒲州盐池,每年至少给盐池节省一半衣料钱,你说他们买是不买呐?”

家丁班头孙传景凑过来,兴奋的说道:“若是这种布料在蒲州大卖,也必然在长安工匠之中知名,酱工酒匠,还有马驼夫、车夫,猎户农户。。。那是多大的盘口!”

西市窦记大账房成应臣沉吟着说道:“都是劳作裤褶,专门为黔首所制,取的是坚韧节省,并不需要量身定做。

如果布料销量大,我们可以开办缝纫坊,请女工制成成衣,按体量分成三等,都是两裆样式。如此量大本低,省了买家大笔缝纫钱,缝纫坊也可以挣些针线钱。”

孙传景笑道:“我看就叫窦公衣如何?”

大掌家马琨却沉思着说道:“长安市面上,哪有这许多竹疏布料,市价也不低。”

窦乂淡淡说道:“那我们就到韶州去,买下整座竹山,建立织坊,源源不断的向长安供货。只要产量足够大,本钱自然就降下来,如果能赢得天下工匠,岁出何止百万,这是鸡零狗碎的小生意么?”

大账房成应臣伸出大指,赞道:“窦公果然是天下智商,了不起。”

马琨依然微微摇头,说道:“若是天下豪商纷纷仿效,竹疏布衣泛滥,卖不上价又该如何?”

成应臣说道:“老马你这人总是泼冷水,实在晦气,你就不能思量思量此事之善么?”

窦乂笑道:“非也非也,为人谋事,必须要有老马这样泼冷水的,不然必有疏漏。我打算把此事交给二郎,应臣,就由你来辅佐他,要把此事好好思量,尽善尽美,可行则行,不可行则止,你以为如何?”

成应臣拱手说道:“成某受窦公知遇,敢不尽心竭力。”

窦乂点点头,说道:“老马所言,也确实是一个难处,应臣你怎么想?”

成应臣想了想,说道:“若想无人能争,就必须有特殊之能,我打算延请天下大匠,把竹疏布衣制成最适合工匠之衣,别人就是想仿制,也让他制不成。”

窦乂赞道:“说的好。我等虽然是商贾,但若只想人家腰囊里的钱财,不想着为人排忧解难,那是成不了大商的。买主关乎切身,所思所虑必是最深,谁好谁孬他们心中最明白,谁若拿买家当傻子,他自己才是不可救药的夯货。”

成应臣拱手说道:“成某受教了。”

马琨说道:“窦公亲临长安,扶持聂记小儿,大约也有扶持后进之义吧。不过聂大郎实在不懂礼数,他要在太原设马毬局,不来长安向窦公请教,反倒劳动长辈。”

窦乂摇头道:“聂记柜坊已历四世,树大根深,他们的势力不仅在太原,聂老夫人更是女中豪杰,窦某神交久矣,这次若能见到聂老夫人一面,就不算白来。”

成应臣问道:“聂大掌家的势力在太原,长安两市并不知名,窦公为何如此看重她呐?”

窦乂抚着胡须,看着远处的垂柳盐池,良久才说道:“我们长安商贾,喜欢结交书生。这些人虽然贫苦,一旦中了进士,前途就不可限量,对商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是聂老夫人却与我们不同,她更愿意结交宦官,尤其是那些亲王左近的小宦。当今天子做普王的时候,谁知道有一天他会登基为帝?更不要说普王身边的一个小宦官了。

现在的神策军中尉田令孜,当时只是一个小马坊使,伺候贡马的微末小宦。可是他读过书,又与普王交好,10年以前,聂老夫人就卑辞厚币结交田令孜了。”

马琨吃惊的说道:“还有这等事?聂记原来上通着天呐,长安人家如何不知。”

窦乂淡淡说道:“若是人人皆知,那还是聂老夫人么?本朝内宦权重,不仅秉政,而且典兵,所谓内官四贵是也,就是两枢密使和神策军两中尉。

当时枢密使杨玄翼,就是四贵之一,聂记花了无数财帛,买通杨玄翼,使田令孜成为神策军左中尉,执掌长安禁兵。

先帝驾崩,田令孜已经不是当年的小马坊使,而是执掌禁兵的关键人物。他联合刘行深、韩文约等,拥立普王登基,自然就顺理成章。说起来,当今天子登基,聂老夫人是出过大力的,能不感念旧恩么?”

马琨叹道:“若是这么说,窦公去太原与聂记一唔,倒也并不稀奇,也算是给田令孜脸面吧。”

大家都知道,当今天子只是一个15岁的少年,当初继位的时候只有12岁,自然依赖潜邸旧臣。田令孜又是拥立首功,天子呼为阿父,那是滔天的权势,谁敢得罪。

窦乂继续说道:“老夫佩服的,不是聂老夫人的眼光深远,而是当今登基之后,聂老夫人只字不提当初的恩德,从不恃恩需索,贪得无厌,实在是大大的智者。”

成应臣问道:“这又是为何呐?”

窦乂叹道:“这就是人心啊,你们想,哪个天子愿意承认,是被吕不韦所扶持?聂老夫人若是四处宣扬当年的恩德,那就是打了当今的脸面,是取祸之道。”

马琨却不解的问道:“既然落不到好处,聂老夫人为何要花费巨资拥立天子呐,这岂不是赔本生意?”

窦乂微微一笑,说道:“以聂老夫人之精明强悍,岂会做赔本生意?天家的情义,最多只能用一次,若是随便用了,到了关键时刻,也就再也用不上了。你们想想,什么时候聂记会用到天家的威严呐?”

马琨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只有救命之时!”

窦乂说道:“着啊,正是如此,聂记并没有到性命攸关的时刻,怎么可能可能用到天子旧恩呐?也许聂记永远也用不上,但这绝不是赔本生意,而是聂老夫人的深谋远虑,老夫自愧不如啊。

你们想一想,如果哪一天我窦记得罪了权贵,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有谁来救我们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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