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来的是谁

西僧明慧有一个俗家弟子伺候起居,是李思忠部回纥,名叫张污落,比进通年长一岁,今年12岁,其父张君政,也是世代边将。

15年前大石收复河西之战,张君政随李国昌与吐蕃战于秦、原之间,被劲弩伤了腿,骑乘终究差了些,就此退出了军伍。如今的张君政,只是一个弓腰驼背的干巴老头,哪里还有勇武战将的风采。

张家大院庭中,王恪用亲卫何庆之父何芸,和张君政并肩盘膝而坐,老何也是李思忠部回纥耆老,部中大事一般都是这两个老家伙商量定夺。

王进通和呼兰坐在客位,火塘里炭火旺盛,张家老三张污落正在伺候烤羊肉。羊肉外面已经焦黄,不时有羊油滴在火塘里,咝的一声,冒出一股白烟。

进通一边舔着舌头,一边看着张污落熟练的转动肉块。

张君政抚着颏下一缕山羊胡,无精打采的说道:“肯定不是回纥人干的,这是很大的财产,谁家发了这么一笔大财,也不可能无人知晓。”

呼兰有些焦急的说道:“张大叔,劫匪若不是回纥人,又会是何人呐?”

张君政不急不缓的说道:“每年春天,总会有这种事,山里静边军的赫连部吐谷浑人会劫掠驼队,也有一些零星马贼,桑干河西的回纥人、铁勒人,一般不会抢掠外面来的行商。”daqu.org 西瓜小说网

何芸皱着眉头说道:“有时候,偏关河那边的党项羌也会游荡到这边,一路劫掠。不过这回有些不寻常,40多个马贼,简直就是一小股军队,而且洪涛山从无蒙面马贼。”

呼兰心中焦急,却并无主张,见回纥二老也语焉不详,急的快哭出来了。

羊肉烤的八分熟了,外焦里嫩,香气扑鼻。张污落把羊肉放在大漆盘上,撒上盐和野葱花,端到厚羊毛毡坐毯上,推到呼兰面前。

张君政手颤巍巍的手摆了一摆,说道:“吃吧,孩子。”

呼兰右手抚胸,躬身向张君政行了一礼,说道:“大叔,这些皮货是我鞑靼部一季的春粮,请看在我们与归义军百年情义,无论如何施以援手。”

张君政微微一笑,温和的说道:“按照我们回纥人的规矩,客人不食主人的食物,是十分失礼的事情。”

呼兰一怔,进通早已伸出手,抓起盘中的羊肉,大口啃食起来。

回纥少年张污落又从木挂架上割了一块羊肉,穿在铁鉴上,架到火塘上继续烤。他忽然说道:“虽说劫匪都蒙着脸,可他们总说过话,听口音也听不出是哪里人么?”

呼兰放下手中一块羊肉,脆声说道:“说来也怪,虽说我们听不太懂契丹语、粟特语,总分辨的出是什么语言。

可是这些劫匪说的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我敢担保,他们说的绝不是振武军和大同军一带的语言,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呐。”

张污落说道:“也许是偏关河一带的党项羌。”

呼兰摇头道:“我懂一些党项语,振武军云中都督府就有党项羌部,他们说的不像党项语。”

张污落摇头说道:“虽说都是党项羌,但是振武军党项是藏才氏,偏关河一带的党项羌,是从河套六胡州迁来的,称大虫氏。2百年分离,他们的语言也不大一样了,大虫氏更像昭武九姓的粟特语。”

呼兰说道:“我肯定,绝不是粟特语,也绝不是党项语,是一种从未听过的语言。”

何芸和张君政神色都紧张起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何芸迟疑的说道:“莫不是山里来了一部新朋友?若真是这样,咱们就要备战了。”

回纥老羊皮转头看着呼兰说道:“孩子,看来这不是鞑靼一部的事情了。”

张君政眉头拧成了一团,喃喃的说道:“正是春耕季节,他们来的可真是时候,孩子们要是进山打仗,冬天的时候就难熬喽。”

迟疑了一下,他继续说道:“我还是不太相信,偏关河的党项人挡在西南,静边军的吐谷浑人挡在西北,哪个蛮人部落能飞过重重大山,出现在武周城呐?”

何芸低低骂了一声:“入娘的狗蛮子,就不能让人过两天安生日子。”

张污落又端着大盘子放到毡毯上,何芸和张君政吃相就斯文的多,用小刀切成肉块,慢慢咀嚼。

回纥少年又去割肉、烤肉,他老爹忽然说道:“老三,明日去找你的兄长们,让他们带上些人,到山里去看看,随时回来禀报。”

进通吐出一块羊骨头,说道:“不不不,张大叔,那就打草惊蛇了。”

何芸看着进通说道:“怎么说?”

进通咽下一块肥美的羊肉,压着舌头缓缓说道:“这个季节,几十个人,或者几百人在山里,他们吃什么呢?去打劫静边军?还是去劫掠那些党项部落?谅他们也不敢。如果他们不想饿死,难道。。。去吃树皮么?”

张君政忧虑的说道:“这些混账也许会出山,抢到我们的地头上。”

一旁正在烤肉的张污落忽然笑了,说道:“不会的,阿爸,他们正好现在手里有一大批皮货,为何要拿着弓刀来送死呢?他们十有八九要到云中新城市贸易,换取粮食和盐,好养活他们的丑老婆和小狼崽。”

进通笑道:“然后我们就在洪涛山口等着他们。”

两个小狐狸相视一笑,心里顿时亲近了许多,这是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的默契,一张口,就知道对方后面的意思,友谊几乎瞬间就产生了。

张君政默默点点头,说道:“还是进通想的周全,你这个关内小子不简单,三郎没有看错人。”

何芸用小刀指着进通,大声说道:“还是要勤习弓马,不然不用别人动手,三郎君就把你打死了。”

进通躬身为礼:“多谢何大叔指教,小子一定向阿庆大兄好好请教弓马。”

何芸摇头道:“他是个不成器的,是神佛开眼,能伺候在三郎君身边,这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你要和你阿爸好好学啊。”

进通再次躬身行礼,说道:“谨遵钧命。”

张君政看着呼兰,用沙哑着声音缓缓说道:“孩子,虽说鞑靼部并不是在我们的地头上遭了贼,可是如果山里出现了新的蛮族,那就是我们的事了,我们不允许山里有贼,不允许任何势力威胁神武川。

所以现在嘛,我们有了共同的敌人,你们的事也就是我们的事了。鞑靼部的货物就包在我们身上,我们会帮你们找回来,让你们带着足够的粮食,安全回到振武军。

你回去龙山寺,就这么跟你的兄长说,让他安心养伤。你们兄妹在寺中多有不便,你们就住在我张家,我会派人到寺里,把你兄长接到这里来。”

呼兰躬身为礼,郑重的说道:“我们鞑靼人恩仇必报,回纥人的恩情,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何芸呵呵笑道:“我们并不希图鞑靼报恩,如果你们要感恩,就记住美丽的神武川,奔腾的桑干河吧,是这块土地让我们两族血脉相连。”

张君政又转过头,看着进通说道:“现在天色晚了,你就在这里宿下,明日一早你过河回新城,把这里的事情向府衙禀报,让友金公和三郎做好准备。”

进通躬身应诺,对这个干瘪沉稳的回纥老人,他从心里敬畏。他在关内也见过很多老人,但没有一人像张大叔那样,有那么多的凝重与沧桑。

当晚,张污落就带着人,从寺中把扯客扯连接到了张家,好生安置在东厢房,有仆役精心伺候,他自己则回到西厢房,和进通同塌而眠。

两个少年想不到,这仅仅是开始,在他们波澜壮阔的一生中,不知道还有多少次同塌而眠,并肩杀敌。

“你怎么对党项人那么熟稔,他们的语言你都会么?”进通小好奇发作,忍不住问道。

张污落得意的说道:“我不仅懂党项人的语言,长城内外的语言没有我不会的,不仅如此,我还会一点波斯语和天竺语,我还会突厥文、梵文和粟特文。”

进通由衷的赞道:“你太了不起了,入娘的,我连汉话都说不好,汉字也不识。”

张污落神往的说道:“明慧大师不仅精于医术,他还是游历天下,精通各族学问的高僧大德。在他身边久了,自然懂的就多,不过语言这个东西,还是有一些天性。

似乎我的心和别人不太一样,我能用各种语言思索。有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只要他们的语言和我心里的一种语言相近,我就能大概明白,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和他们对答如流,我也不知这是为何。”

进通越发佩服,赞叹连连。

张污落却说道:“你也很厉害,你知道山里那些蛮子想什么,我开始就没想到。”

进通摇头道:“其实我没想明白的事还有很多,还是那个疑问,如果真有大部蛮族进了管涔山,那些吐谷浑人、党项人为何听之任之,这不奇怪么?”

张污落思索着说道:“只有一个解释,新来的蛮部和山里那些家伙有勾连,谈好了条件,才可能放他们进到山里。”

进通还是摇头,说道:“若他们和党项或吐谷浑其中之一有勾结,这可以理解。若和他们两部都谈妥,这就不可理解了,党项人和吐谷浑厮杀了百年,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新朋友?这种事太过离奇。”

张污落沉思半晌,也是不得头绪,终于说道:“入娘的,都是瞎猜,若他们真敢赶着骆驼出山,抓他几个不就问出来了,我就不信这北地边塞,还有我听不懂的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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