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风云际会70 密谋。

自从答应了弟弟和陈宫,背叛曹操后,张邈的日子就过得很苦闷。

作为一个重视感情的人,让张邈背叛他一直视为亲兄弟的曹操,确实是件很困难的事。可张超和陈宫的话又很有道理,曹操确实野心勃勃,这点从他治理兖州的手段可见一斑。

哪怕是名满天下的袁绍,在冀州也扶持重用了一大批士族呢!

再看看曹操!军权由曹氏子弟和夏侯氏子弟掌控,谋士以出身寒门还病怏怏的戏志才为首,政务交给了同样门第不显的毛玠,而毛玠一贯以清廉正直出名,谁在他手下都捞不到半点油水,来自兖州士族的贪污腐败分子都被他一一处理掉了,曹操还对他这种行为赞不绝口。

当不了大官也就算,还不能赚钱,谁受得了这份委屈啊?

跟袁绍比起来,曹操实在是又抠门又小家子气!

陈留郡保有着高度的自治,张邈的权力没怎么被分割,钱也好好地赚着,再加上他自诩并非重欲之人,因此对曹操的怨气远不如其他兖州士族充沛。

但陈宫有一点戳中了张邈的心窝。

张邈跟袁绍有矛盾,而且是那种袁绍曾经明确表示想杀掉他的矛盾,虽然张邈并不觉得自己跟袁绍的矛盾能上升到杀人的程度,可袁绍就是这样认为的,还是这样做的,他能有什么办法?要不是曹操帮忙说请,劝袁绍收回命令,他很可能已经不明不白地死了。

可曹操不仅跟张邈的关系好,还跟袁绍的关系好,他俩认识的更早,张邈甚至听说他们小时候还结伴抢过别人家的新娘子,虽然曹操多次澄清那是以讹传讹,他跟袁绍只是扒墙头看乡亲娶亲,瞧个热闹而已,但这仍然能证明他们之间存在着特殊的深厚情谊。

就算小时候的荒唐不作数,只看长大后的种种,只看最近!兖州士族反叛,曹操狼狈得差点儿回不了家,关键时刻,还是袁绍站了出来,表示愿意收留他。

张邈叹了口气,没过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手指轻轻压在一封折叠起来的信上,眉宇间满是犹豫和愁绪。

信是曹操送来的,张邈以为自己会被曹操大骂一顿,诅咒祖宗十八代,拆信前还做了许久心理建设。

读到第一句话时张邈就愣住了,曹操通篇没有半个恶毒的词汇,他言语诚恳,甚至能品出一点卑微,先追忆往昔情分,再检讨自身过错,把张邈的背叛全都归结于是他对不起张邈,他不会做人,没有留住人才的能力,情真意切地哭诉了好几张纸,甚至有些字迹都被泪水打湿,变得又皱又模糊。

张邈缓缓用拇指抚过褶皱的信纸,心头涌上一股难受的滋味。

在信的结尾,曹操写道,他向袁绍寻求帮助,袁绍虽同意支援他一些粮草,但要求他把家眷送去邺城为质。然后曹操小心地提出请求,请张邈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允许他回到鄄城把家眷接出来。

张邈越看越觉得烦闷,却又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只能独自犯愁。

张超不在陈留。不久前他分别收到了陈宫和吕昭送来的信,陈宫拜托张超守好陈留,务必要挡住曹操,拖延他回兖州的时间,吕昭则告知了张超目前鄄城的情况。张超读完信,思忖良久,决定携带物资前去鄄城为吕昭劳军。

张邈试图阻拦弟弟,但张超给出的理由很充分——

虽然大家达成了联盟,共同对抗曹操,实际上一直都是吕昭在出力,顶在前线与曹军厮杀。他知道等曹操的势力被彻底消灭后,吕昭就是兖州士族下一个要对付的目标,她只是他们招来对付豺狼的老虎罢了。

兖州土地是原则问题,属于自家的祖产,一寸都不能相让,可祖产之外,至少得给吕昭分一些实际的利益,一口气把她得罪狠了,致使双方彻底结怨,也没有好处。万一吕昭什么都没得到,回家后越想越气,越想越气,一怒之下率军来袭,谁能挡得住她呢?

总之张超说服了张邈,赶着大批军需物资往鄄城去了。临走前他叮嘱张邈,千万不要再对曹操心软了。

“想想边文礼!”

可惜张超的努力还是白费了,张邈最终选择最后相信曹操一次,本着“祸不及妻儿”的想法,允许他将亲眷接走。

然后……没有什么然后了,曹操瞬间翻脸,率兵攻陷陈留城,张邈因为拒绝面见曹操而逃过一劫,带着家人仓皇出逃至雍丘。随后曹操包围了雍丘城,警告张邈要么现在投降,速速受死,要么等他攻下城池,城内所有人一起死。

张邈彻底清醒了,他终于意识到了曹操到底有多恐怖,不再对他们的旧日情分抱有丝毫幻想。

可惜已经迟了。

夏日的江陵闷热而多雨,百姓们早早更换了更为轻薄的衣衫,街坊随处可见躲在阴凉地里打着扇子消暑的人。

但江陵城内最为豪华的州牧府中,刘表却裹着一件厚厚的披风,倚靠在榻上,没精打采地接见属下。

自从那年在襄阳感染了瘟疫,刘表的身体就不大好了,可惜此后他一直没有喘口气好好休息的机会,又是扫除宗贼,又是平定各郡频繁爆发的内乱,折腾到现在,风波暂定,却落下一身的毛病。

半个月前,刘表偶感风热,药汤灌了一碗又一碗,整个人都要被腌成苦味了,还在床上躺了五六天,总算缓过劲儿来,能下地走动了,但他仍然怕冷,见不得风,只得在炎炎夏季穿上了保暖的厚衣服,十分可怜。

即使身体严重不适,刘表依然坚持自己处理政务,这位奋斗了一辈子的老人对权力有着过分的迷恋和渴望,他不愿意接受自己的苍老,也不愿意接受自己失权。

今日刘表召集黄祖、蔡瑁、蒯越、张允等要么深受他信任、要么在荆州颇有名望的人,是为了商讨一件重要的事。

“这是本初公的信。”刘表说一句话,就要咳嗽一声,房间内没有留侍从,黄祖便主动倒了一碗温热的蜜水,恭敬地端给刘表。

刘表接过,一口气喝了小半碗,然后他以五指扣着碗沿,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眯起眼睛似在假寐,实则是悄悄观察众人的反应。

黄祖展现出适当的好奇,蒯越神色如常,蔡瑁和张允目光闪烁,似有想法。

刘表与袁绍本就互有联络,当初为了对抗袁术和公孙瓒,袁绍拉拢了刘表,后来因为吕昭横插一杠子,他们之间的联盟才被迫断开了,刘表隐隐转向吕昭,虽未言明,但他身为荆州牧,这么多年从未插手过南阳的事务,还把大儿子刘琦送到荀彧身边,跟随他学习干活,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当然也可以说是老狐狸为形势所迫,两头下注。毕竟刘琦在刘表心里并不得宠,娶了蔡夫人后,在妻子日夜坚持不懈吹的枕边风的影响下,他渐渐变得更喜欢次子刘琮了。

刘表堂堂荆州牧,却被吕昭压制这么多年,他心里难道没有怨气吗?

当然有,而且怨念大了去了!但受困于地理限制,他很难联络上靠谱的盟友,再加上吕昭势大,难以与之抗衡,且荆州境内小纷争不断,他只能暂且隐忍,老实蛰伏,静待时机。

忍耐将近五年后,刘表终于等到了机会。

同样的袁绍来信,一切仿佛回到旧日,但面对这份诱惑,刘表却迟疑了。

他知道情况千载难逢——吕布坐镇汉中,孙坚守在颍川,吕昭征战兖州,吕氏最为重要的大本营只有一个荀彧。荀彧出事,刘表就可以以荆州牧的身份进入襄阳,名正言顺接管一切事务,顺利收回南阳。

吕昭、吕布和孙坚的反应再快,也跑不过能倚仗汉水便利的刘表。况且南阳一旦有变,袁绍敢保证汝南郡会紧跟着乱起来,汝南郡同样是吕昭治下的产粮大郡,到时候是救汝南还是救南阳,救陈群还是救荀彧,吕昭怎么也得犹豫一下。

这一犹豫,就能给袁绍留出更多的制造混乱的时间。

动荡总是伴随而生的,就像兖州士族决定背弃曹操,只需要陈宫、张氏兄弟和吴资站出来作为表率,其他人自然心领神会,不需商议也能纷纷响应。

“都看过信了?”过了一会儿,刘表忽然睁开眼,表现出一副从梦中惊醒的模样,他慢吞吞地问,“诸位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黄祖低着头不吭声。他是刘表一手提拔起来的,只忠于刘表,刘表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他只需要执行命令就好。

其余豪强代表却各有心思。蔡瑁、蒯越与张允三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蒯越轻轻点头,而后张允站了出来,义正词严道:“我听闻湖阳侯入侵兖州,朝廷派人调解矛盾,命令她罢手退兵,她竟不遵循诏令……实在是做的太过了。”

“……唔。”片刻后,刘表点了点头,鼓励张允继续说。

“使君掌管荆州,湖阳侯如此行事,是丝毫没有顾及您呐!”

这话乍一听非常古怪,毕竟吕昭如今已经是跟刘表平起平坐的豫州牧了。但因为南阳一郡,勉强算是扯上了一些八竿子打得着的关系。

刘表的视线落在张允身上,他静静地注视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浑浊的眼珠里慢慢绽放出一种锐利的光。

“依你所言,我当如何?”

直到用晚饭前,这个秘密的小会议才结束。

仆从们鱼贯而入,搀扶刘表回后宅喝药。黄祖、蒯越和张允都离去了,唯有蔡瑁被装扮娇俏的婢女拦住,随她去花园见了蔡夫人。

“使君情况如何?”蔡瑁询问。

“你不是刚刚见过了?自己看嘛,又来问我做什么?”蔡夫人紧紧皱着好看的眉毛,目中闪过不加掩饰的厌恶之色,“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一点小小的风热都能瘫上半个月,真是不中用……”

“你觉得……还能有多久?”蔡瑁打断了蔡夫人喋喋不休的抱怨,含糊其辞地问。

虽然蔡瑁问的模糊,但蔡夫人显然听懂了兄长的暗示,她先是微微睁大眼睛,紧接着陷入沉思中,片刻后犹豫地回答:“我不知道。”

蔡瑁挑眉——你可是他最宠爱的枕边人,怎么会不知道?

蔡夫人微微恼怒,“老头子惯会假装,有多少次我都以为他不行了,结果他又缓过来了……命真硬。”

蔡瑁微微一哂,不做评价。

“问这个做什么?”蔡夫人眨眨眼睛,“难道你终于打算……”

她边说边将手掌横在脖颈前,用力一划。

“说什么胡话,我只是关心使君的身体健康。”蔡瑁似笑非笑地说。

蔡夫人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跟我还装模做样!”

“这是顶顶的机密,我说与你,你莫要再传给其他人,否则我们全族性命不保。”蔡瑁压低声音,用威胁的语气警告道。

“知道了,”蔡夫人不满地小声嘀咕,“我说给你听的机密难道还少吗?你怎么这般小气!”

蔡瑁从小就拿这个妹妹没办法,眼下还得指望她影响控制刘表,就更没办法了。他撇撇嘴,无奈地说:“本初公想与使君联合对付湖阳侯……”

两人叽叽咕咕一阵,蔡夫人目光一亮,“他不是一直想拿回南阳吗?这正是好机会呀!”

“我观他言语间似有动摇之意,”蔡瑁叹息,“此事还得仰仗你……”

“这倒是容易,”蔡夫人拢了一下从肩头滑落的披风,若有所思,“但我觉得,你们是不是想得太复杂了?”

蔡瑁:“怎么说?”

“依我看,根本不需要老头子表态。”蔡夫人微笑道,“派个人潜入南阳,把那个荀文若……”

她又一次将手掌横在雪白的脖颈前比比划划。

“若真如你所言,荀文若出事,南阳必乱。届时无论老头子到底是什么想法,他都不会白白放过大好的机会。”

蔡瑁先是觉得蔡夫人行事过于狠辣,但仔细想想,忽然觉得她说的话很有道理。

对啊,为什么非要费劲儿说服一个病歪歪的老头子呢?直接把他捆上船,以形势迫他就范不就好了!

蔡瑁的思维还顺着蔡夫人的想法发散了一下——如果刘表被他们先斩后奏的行为气出个好歹,甚至直接伸腿咽气儿驾鹤西去,那就更美妙了,他们可以趁机扶持刘琮上位。

比起年长、有名望、手段狠辣、性格固执的刘表,当然是年纪轻轻、性格软弱、很容易被他人左右想法的刘琮更适合做傀儡。

“此事须得从长计议……”

蔡瑁和蔡夫人交谈着走远了,等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后,假山下的一处狭窄夹缝内,缓缓探出了刘琦的身影。

刘琦狼狈像是刚刚捡垃圾回来,脑袋上、肩膀上沾满了草屑与泥土,他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石头缝隙,想把自己拉起来,却因为哆嗦得太厉害而没能成功。

刘琦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平复乱糟糟的情绪。他又尝试了一次,这回终于出来了。

手臂被锋利的石块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刘琦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他放下袖子略作遮掩,努力拍净身上的污渍,又对着池水勉强整理了一下衣冠,借着夜色的遮掩,紧贴墙根走阴影,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到卧房内。

卧房内没有仆从,无人注意到晚归的刘琦。

听闻刘表生病,刘琦慌得茶饭不思,赶紧请了假,跑回江陵侍疾。然而刘表只在第一日见过刘琦一面,之后就不再主动见他,刘琦日日按规矩来请安,十次有九次都会被敷衍回去。

这仅仅是冰山一角,刘琦在家中的待遇简直像是毫不相干的外人,比如他的卧房被安置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又比如他连个使唤用的仆从都没有。

刘琦曾经十分悲伤父亲对他竟厌弃至此,但至少此时此刻,他无比庆幸这座荒凉的小院内只有他一人。

不需要费心伪装,不必担忧会被旁人看穿。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夜色渐浓,刘琦没有点灯,他孩子似的蜷缩成一团坐在床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腿,心乱如麻。

他一直知道父亲对湖阳侯的势力抱着深深的敌意,但迫于形势,那种敌意被理智地隐藏起来了,双方表面处于合作状态。

父亲为了显示诚意,还把他送去给深受湖阳侯器重的南阳太守荀彧教导。

这只是好听的说法,更难听更残酷的现实是他成了人质。

只不过他这个“人质”根本没有半点人质的价值——湖阳侯那边从来没把他看成质子,而父亲……父亲并不在意他的死活。

……是的,他不在意。

刘琦又开始哆嗦了,一股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寒意席卷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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