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三)云衣霓裳

认祖归宗,天伦团聚,原就是人间最极致的和乐之事,尤其是在林家这么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世族。虽然林擎挚只生了一个儿子,但也架不住林家亲戚众多是,远的近的亲的疏的,但凡能沾上边的,即便人没到,礼也一定到了。林老夫人撑着身子骨亲自操持接风宴,里里外外地设了十数桌宴席,闹闹腾腾了一整天,一直到掌灯时分,府里才渐渐安静。

枝头蝉鸣声聒噪得很,虽然已是季夏,但夜里的风依旧微凉。叶棠音下意识紧了紧薄披风,倚着凭栏摹望月亮。身后却传来一阵尖酸刻薄的嘲讽声,“请问你那披风是租来的?这么热的天还捂着呐,不怕中暑晕过去!”

“等一会,露水重了,谁冷谁知道呗。”

“不顶嘴能憋死你啊!”

“不碎嘴能憋死你么?”

“得得得!吵不过你!”不虞一个鲤鱼打挺,从长台上立起,站到凭栏边上,目下所及,灯火煌煌。他掏出酒葫芦嘬了一口,道:“真真是热闹啊,合着林家点灯的油火,都不要钱呐!”

“林家后继有人了,又岂能不热闹。”

“扯开面皮装笑脸,也不嫌累得慌!”

“人皮之下皆鬼魇,谁又能比谁活得容易呢。”

春江暖阁是林府里仅次于墨楼的高地,若是立于暖阁的顶层,自可看到林府全貌,朦胧雾色下的秦淮夜景,也被尽收眼底。不虞拍了拍栏杆,啧啧道:“林家对你可真心不错,瞧这住的地方,比林桓生前住的院子气派。林家老两口是拿你当亲闺女待,你就偷着乐吧!”

“是兄长该偷着乐吧。”叶棠音似笑非笑道:“顶天是我姑姑的孩子,按辈分我该称林桓一声姑丈。而你既然是我的兄长,按理便成了林桓的儿子辈,平白无故地就低人一头,是不是很气啊。”

不虞脸色微微一僵,“你想说什么呐。”

“为何肯做我兄长?”叶棠音却话锋一转道:“当年的我乖张凶戾,是不折不扣的混账,你怎么还愿意做我哥哥?”

“哎呦喂,真奇了!你还知道自己当年混账!”不虞那双万年的寡淡的眼眸里,竟平白添了几分难得一见的盈热。“当年可是你先要认我当哥哥的,不是我愿不愿意,而是你选了我。”

“是我选择了兄长……”叶棠音对这样一个回答感到意外。

却听不虞缓缓再道:“当年是你拎着一壶兑了水的酒,拍着我的肩膀称兄道弟,说你这人生平也没什么别的追求,只想募一帮厉害的兄弟,组一个厉害的团伙,飞扬跋扈,为祸江湖。我只当有趣,才答应了,不想还被慕泽追上门干了一架,关键是我居然没打过他!慕泽走时,我承诺了他,一定会照顾好你。你是上辈子救苦救难了,这辈子才得了我们这俩兄长,偷着乐去吧!”

“那酒虽然兑了水,但我的心却半分不掺假。所以我信你,一直无条件地信任着你。”叶棠音沉眸道:“可人性却是如此不堪,任凭再光风霁月的人物,终会为私心所累。兄长如此,林擎挚如此,而我亦是如此。”完美小说网更新最快 电脑端:https://www./

不虞下意识皱眉道:“有话直说。”

叶棠音叹了一口气,“我是如此地信任兄长,可兄长却将我推出去做靶子。兄长就不怕慕泽夜半托梦,梦里再将你胖揍一顿么。”

“丫头,有话直说,莫要绕圈圈。”不虞故意抬高了嗓音,不过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底气是多么地不足。

“林桓是八年前离开林家的,同样是八年前,我遇到兄长。在寻找云衣姑姑的途中,我遇到了同样在找人的兄长。”

“所以呢?”

“兄长要找的人,可找到了?”

“这很重要么。”

“既然不重要,为何不能说。”叶棠音双手抱臂靠着柱子,瞧热闹似的扫量着不虞。

不虞翻个白眼,嘬了两口酒葫芦,道:“老子找红颜知己,你个毛丫头还有意见呐!”

“哦?”叶棠音一愣,惊道:“你的红颜知己是林桓?”

“噗嗤……咳咳……”不虞嘴里尚未来得及咽下的酒,直接喷了叶棠音一身。叶棠音平静地看着不虞,默默地脱下了披风,随手便搭到了凭栏上。事实证明,多穿一件还是有好处的。

叶棠音道:“擎挚前辈对兄长信任有加,兄长对前辈亦是难得地亲近。兄长这么冷漠的人,为林家动了古道热肠,才是真奇了。”

不虞皱眉,“什么叫我这么个冷漠的人,老子哪里冷漠了!”

“青曜珏,一南一北遥相望。”叶棠音贼兮兮地盯着不虞,“我想我很快就能知道,兄长为何姓燕了。”

“少来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老子不吃这套。等你猜出来,再得瑟吧!”不虞嘴上云淡风轻,眼神到底紧了几分。

“江湖正道啊,你们这些江湖正道果然虚伪,可真无意趣。”叶棠音啧啧笑道:“林擎挚座下一共有四个亲弟子,除却林桓外,还剩三个。在林家孙少爷认祖归宗的节骨眼上,林擎挚却要另收一位关门弟子,更要让亲孙子拜这个关门弟子为师,全然不顾其余三个徒弟的颜面。说这里面没有事,这种鬼话只怕鬼都不信。”

不虞默了默,竟是竖起耳朵静待下文。却见叶棠音用手指头敲着凭栏,继续道:“再者,林顶天的行踪只有云林两家知道,且是与两家极为亲近者,甚至是心腹之人才会清楚。而一旦顶天回到林家,必将名正言顺地继承林氏家业,如此那些人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岂非全打了水漂。甚至于,林桓横死他乡……”

她沉下眼眸,点到为止,而不虞的脸色却已是阴云密布。

“林桓……”他含着恨,“林桓绝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我也绝不会允许他就这么死了……”

“我们当然不允许,他们死得不明不白。倘若林家没有内鬼,兄长和江湖人口中的美事,怕也落不到我身上。诚然,便是为了顶天和姑姑,我也愿做回靶子,可你是我一直信重的兄长,为什么也学起了外人,明里暗里算计我。”

“你这是在怀疑我?”

“我是在与你对峙。”叶棠音笑意全无,叹道:“我从未对兄长你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是有些失望罢了。我唯一信重的兄长,竟如旁人一般设计算计我,甚至还搬出姑姑来威胁我。兄长当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是不能用来不择手段的。”

叶棠音幽幽叹道:“兄长,不能碰的,可万万不要触碰啊……”

不虞愕然地看着叶棠音,此刻他能清晰感受到她激烈的情绪。她颈部蹦跃而起的青筋,她眼角浓烈肆虐的怨恨,他看得清清楚楚。他虚目,默了默,张口似乎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临近春江暖阁的花园里,忽然窜出来二三道人影,竟是一个赛一个地迅疾,且似乎发生了什么争执,以至在甬道上大打出手!

叶棠音饶有兴味地盯着,啧啧道:“瞧瞧,同门一场啊,竟然下这么狠的手。不过,为了各自的利益,又有什么狠手是下不得的。”

“鬼魇,何谈同门情谊……”不虞的眼神彻底冰了,暗暗攥紧拳头,竟一改从前淡漠的做派。而他这一系列反常的表现,自然不可能逃过叶棠音的眼睛。

那厢边,争执的人已是面红耳赤,拳脚相向几回合,将道旁的盆栽景石砸得稀巴烂。只见一身形魁梧粗壮的男人蹦出来骂道:“封梓翼!敢和老子动手,你是活腻歪了吗!”

名唤封梓翼的男人倒是个瘦高的,低声嗤笑道:“师哥,打都打了,你还能怎么样?”

“呸!你个白眼小畜生!谁是你师哥!师父瞎了眼,才会收你为徒,留你祸害林家!”

“赵梧直!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叫你一声师哥,不过是给师父面子,你还真拿自己这跟鸡毛当令箭了!”

“你!”赵梧直红了眼,叫嚣道:“老子今天就剐了你,替师父清理门户!”

“大师哥!四师弟!你们别闹了!”另一身形纤瘦的男人跳到二人中间道:“今日是林灏归家的日子,宾客盈门,多少双眼睛盯着看着,不可胡来!”

“路方鸣,你在这里什么装好人!”赵梧直冷言冷语道:“依我看,最不希望林灏回来的人就是你吧!”

“大师哥!你在说什么狗屁胡话!”路方鸣闻言激动道:“你怎么能信口雌黄,含血喷人,污蔑于我!”

“三师哥,你别理他,他现在就是一条疯狗,逮谁咬谁,怕是自己做了亏心事,担心二师哥的魂魄半夜找他报仇。”

“封老四!你奶奶的!老子今天非撕烂你这张臭嘴不可!”

原来,这互殴的哥仨竟是林擎挚的三名徒弟。算上林桓这个亲生儿子,林擎挚暂有四弟子可继其武学,承其衣钵。大弟子赵梧直人如其形,是一个草莽练家子。按照年岁,排行老二的便是林桓。三弟子路方鸣是管家路伯的儿子,性格温厚,行事稳妥,颇有乃父之风,平素也是最得林擎挚信任的。四弟子封梓翼入门最晚,启蒙也最迟,却最为聪明伶俐,悟性极高。赵梧直与封梓翼虽名有姓名,但皆是无亲无靠的孤苦儿。路方鸣则可以算是林桓的玩伴了,两个人从小一同长大,因着路伯得林家重用,林家爱屋及乌,对路方鸣也视如己出。在林桓横死的噩耗传来之前,这仨徒弟可以说是在林桓出走的这段时日里,林家不可或缺的支撑。

然而,这哥仨早已面和心不和多时了,矛盾也随着林桓死讯的传来,彻底爆发,尤其以赵梧直与封梓翼之间的争斗最为激烈尖锐。赵梧直嫉妒封梓翼天资聪颖,自然看不惯他仗着天资高便目中无人。封梓翼瞧不惯赵梧直成日摆出一副大师哥的派头,处处拿身份压人。路方鸣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林桓在家时倒还好,他便跟着林桓混,可林桓一走了之,他便为赵封二人眼中的墙头草,两头皆念不到好。

眼见着赵封二人越闹越厉害,路方鸣劝道:“你们先别争了,若叫小师妹知道,岂非颜面无存了!”

“小师妹……三师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封梓翼冷笑道。

便是赵梧直也冷静了,沉着脸色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那叶大当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长安镖局的女镖头,钱塘钟氏的少夫人,林灏的救命恩人,云尽晖的红颜知己,人家的来头可大着呢。”封梓翼话里话外都透着股尖酸刻薄的味儿,“听说师父亲自求人家拜师,人家一开始还不答应呢,好大的派头。过几日,师父还要大摆宴席,在师母的寿宴上,当众宣布收那叶棠音为弟子,关门弟子啊,可见她的面子有多大了。师父对她寄予厚望,某些人是嫉妒不来的。”

“你!”赵梧直气得直瞪眼,呵道:“封老四,你说风凉话,唧唧歪歪有什么用。听闻叶棠音武功了的,前阵子她在英雄大会上,以一己之力克制了魔道的两大高手,还助官府捣毁了窝在东都毒瘤。师父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了这么一出,但凡长了眼睛的谁还看不明白,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呀。”封梓翼笑了笑,“我可不想某些人那般嫉贤妒能,多一个厉害的小师妹,乐得便宜。”

“只怕是便宜没捞到,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赵梧直啐了一口唾沫,放话道:“人在做,天在看,老子就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下场……谁的下场能有你的好?人在做,天在看,这话大师哥还是自己留着吧,我这小身板受不起。”

……

躲在楼上看热闹的当事人叶某音眉头一紧,被人“寄予厚望”的滋味,可着实叫人难以消受。不虞幸灾乐祸道:“瞧瞧,你还没入师门呢,他们就已经方寸大乱,竟窝里斗起来了。”

叶棠音却有些不认同道:“兄长真的觉得,他们乱了方寸么。焉知,不是在做戏,不是在演给外人看。”

不虞眉心一紧,又问道:“那你说说他们三个人之中,谁的心最黑?”

“说不好,也不好说啊。”叶棠音虚目道:“赵梧直表面看着强势,其实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软怂包,心存嫉妒,难免生恨,可若要说害人的胆子,他还真就未必见得有,可是人心这种东西呢,最是难算,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是一条多年郁郁不得志的疯狗。封梓翼看着不像好人,但有道是人不可貌相,他自从入了林家的门,可谓是一路顺风顺水,按道理不应该有不满,不过人心不足蛇吞象,没准他真就不是善类。而老实巴交的路方鸣,看着敦厚,性情温顺,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只披着羊皮的白眼狼呢。”

“照你说,这世上就没有好人了。”

“也未必,他们中有貌善心毒的,自然会有貌狠心慈的。要想看清谁是狼崽子,必得先知道肉在哪里,谁又会分到最多的肉。”

“狼崽子,这不就有一只现成的。”不虞扫量着叶棠音,“你是可我所见过的,最会吃肉的狼崽子了。”

“我的肉,不在江宁林氏。倒是兄长一直惦记着林家老小,细算起来,兄长应该与林桓同岁。偏巧的是,昔年与林桓同为青曜双珏之一的木黎,也与林桓一般大。木黎原本是幽州木家的长子嫡孙,八年前却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叶棠音似笑非笑地看着不虞,“不知,兄长可曾见过他?”

不虞竟眸色一震,饶是再极力地掩饰着情绪,也难逃叶棠音的火眼金睛。她笑意更浓,“兄长,莫慌,接着看啊,又来人了。”

那厢边,陈瑾瑜跨过头一道拱门,便瞧见林家三位有分量的弟子站在园子里,一个个的皆是面色青白,气急败坏的难看模样。她原本是送客回来,打算抄近路穿过花园回自己的院子,不想半路遇上这几位牛鬼蛇神,索性顿住了脚步,转身便欲往回走,宁可绕路,也不愿与他们多费唇舌,

偏偏天不遂她意。

“这不是瑾瑜姐姐嘛,这么晚了,姐姐怎的还在外面晃?”封梓翼眼睛可尖,远远便瞄见了陈瑾瑜的衣角,自然不能无视这位师母面前的大红人。

陈瑾瑜只得转过身,面不改色地反问:“更深露重,几位公子又在这里作甚?”

路方鸣温和地笑道:“瑾瑜姑娘,我们兄弟在切磋武艺,若扰了姑娘的兴致,还请见谅。”

路方鸣与陈瑾瑜同岁,说起话来自然也更从容亲切一些。陈瑾瑜掩面笑回应道:“路公子,哪里的话。我不过是送宾客出门,回来后凑巧经过罢了,哪里有什么兴致,更谈不上打扰的话了。倒是这花园紧挨春江暖阁,公子们深夜切磋,难免会搅扰叶大当家休息。日后大家便是同门了,你们当师哥的理应宠让着唯一的小师妹。”

陈瑾瑜明面上是提醒三个人,不要搅扰叶棠音休息,不过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在警告他们收敛些。这花园毗邻叶棠音的住所,习武之人谁还不明白隔墙有耳的道理,他们此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没准早已被人瞧了个通透。

路方鸣与封梓翼闻言,果然都微微变了脸色。就连瞧着是大老粗的赵梧直,也一改之前气急败坏的脸色,和颜悦色地打趣道:“这事都传到瑾瑜妹子耳朵里了,看来师父还真是心疼,我们那个没见过面的小师妹啊!”

“夜深了,几位公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过几日便是义母六十大寿,几位贺礼可备好了?我厚着脸皮打个赌,这次一定还是我的贺礼最讨义母欢心。你们谁若是能赢了我,我便将我陈家的百鸟玉屏赠与他。反之几位若是输了,可要各自送我件新奇玩意。”

“姐姐,您这不是明摆着伸手要,我们哪里比得过姐姐。”

“就是,瑾瑜姑娘可难为我们了。”

“瞧你们一个个的怂样,赌就赌!妹子说好了,要是我赢了,你那玉屏就归我,到时候别耍赖不认账。”赵梧直胸有成竹道。

“一言为定。”陈瑾瑜微微失礼,道了句告辞,便径直朝着前方第二道拱门走去,大步离开是非之地。

叶棠音眼巴巴望着,道:“瑾瑜姐姐倒是个有慧心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兄长,我瞧着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滚蛋。”未等叶棠音将话说完,不虞便拎起酒葫芦,板着面孔拂袖而去了。

叶棠音如获胜一般,洋洋自得地转过身,继续观望着那明亮的灯火,观望着那驻足灯下,各怀心思的人影们,身上披风微微潮湿,凉意已不知不觉漫过心头,沉沉夜色越发引人遐思了。

然而,就在不虞离开凭栏的同时,那边才越过第二道拱门的陈瑾瑜忽然顿住脚步,而后竟硬生生地拐了个弯,鬼使神差地走到春江暖阁的楼下。陈瑾瑜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感觉,那感觉竟缓缓地牵引着她,甚至是迫使着她一眨不眨地朝楼上望去。

凭栏处,叶棠音笑了笑,朝她挥了挥手。陈瑾瑜见状便屈身一礼,算是遥遥回应。二人均未言语,却也各有各的恰到好处,各有各的小心思。就在对视的瞬间,陈瑾瑜的眼神竟下意识变得失落,她眸中盼而不得的沮丧,没能逃过叶棠音的眼睛。

不多时,陈瑾瑜身边的丫鬟便跟了过来,两个人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琐碎事,待陈瑾瑜再望向暖阁,却发现叶棠音已不见踪影。陈瑾瑜怔怔地望着阁楼,心头涌起股难言的滋味,她不知为何凝眸,却已然不舍移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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