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迟约

我本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些。但日复一日的搪塞显然已经令父亲不悦,如果迟迟没有新的进展,父亲怕是会失去耐性,放弃从“宁敞”着手蚕食织造宁家,直接对宁府图谋。我选择透露宁敞对自己的改观,并向父亲表明已经初步取得宁敞的信任,联姻笼络大计可成。只有这样,父亲才会觉得宁敞还有利用价值,而这也是自己守护宁敞的方式。最初,和宁敞相看两厌时,故意加深她的嫌恶,疏远她,拖延任务的时限,是一种守护;如今,借着“利用”的由头赢得父亲的信任,让他暂时不动宁府也是一种守护。能护一时是一时,自己阻止不了父亲大人的野心,也无法背叛父亲,陷林家于不义,但至少在宁敞真的失去家人的时候,自己可以伴其左右,护她周全。就算宁敞知道了自己在这场阴谋中扮演的并不单纯的角色,自己也会用一切去弥补,换取她的原谅。

渐渐地,父亲不再过问自己和宁敞的近况,能否与宁府结为姻亲父亲好像也没有那么在意了。父亲说“宁远为人刚直有余,但未免太过守成,迂腐,不知变通。简直就是冥顽不灵。就算结为亲家,他也不会徇私答应更换队伍,更不会改变朝廷政见。像他那样的人,或许是朝廷中的一股清流,但已经在暗中阻碍了太多人的利益,树敌无数,自掘坟墓而不知了。他注定为自己的刚直不折而葬送。我们不动手,也会有其他人”自那时起,我就清楚地知道父亲无需再等待宁远松口,他已经给过那个人机会,现在他已经失去耐性,决定主动出击了。其实我早就知道,父亲大人拔掉宁府这枚眼中钉是迟早的事,只是宁愿屈从于现实的温暖,贪恋那无尽的满天星和绵绵不绝的槐园时光,所以选择逃避面对这一切。自己在短刃上的刻字让父亲了悟自己的伪装和欺骗,他知道自己对宁敞存了私心,可能不利于计划的进行,于是彻底放弃了“宁敞”这条线,暗中密谋,并对自己保密,让自己还以为已经掌控了大局。

父亲才是最精明的那个,一方面,向自己隐瞒,装作不知道一切,让自己继续利用宁敞,另一方面,早就布局好了颠覆宁府的行动,还刻意在行动那天支开了自己。如果不是自己早就约了宁敞那天一起去兵器府挑拣运输装备,恐怕待自己回过神来,宁府已经无人幸免了。如果真是那样……林恣不敢再想下去。想不到,这把短刃,或者追溯到更久之前自己劝宁敞参加琴艺大赛的建议,会成为加剧父亲采取灭门行动的导火索。

林起衡知道林恣看到那柄短刃就会联想出个大概,不如自己说出来:“如你所料,我早就发现了你的秘密,也猜到你打算暗中保护宁敞,甚至在关键时刻舍弃林家,解救她,带她离开。行动那天宁敞是去赴你的约这我都知道。之所以没有半路截下她,和宁府众人一同处置都是在顾忌你。我知道你很在意她。我已经让她多活了这些日子,你还不知足吗?”林恣反笑:“真的顾忌我的感受,你就不该动宁府,更不该对她起杀心。说什么‘孤身绝念,诛逆反心’,你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你真的以为,区区一张曲谱就能将盘根错节、根系深重的偌大织造宁府以谋逆罪名毁于一旦吗?兵器府只效命于这天下之主,即当今圣上。皇帝想要扩张兵器府,制衡朝廷诸方势力,不便出面,全权委托为父代为处理。我不可能将圣意完全透露给宁远,这只会打草惊蛇,如果诸侯勾结,只会引起更大的动乱。好言相劝他不听,只能出此下策。

你那柄短刃上的刻字指向的是一张曲谱,而那曲谱最终送入宫中,恰逢安史之乱,朝廷百废待兴,急需树立法纪,你只是给我治罪宁府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名义罢了。这些,皇帝都是默许了的。事后,自然也不会深究。”自己的儿子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林起衡觉得只有告诉林恣实情,才能让他为大局考虑。林恣惊愕于事情的真相。但是这一切好像并不是无迹可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兵器府直属军机处,上达圣听,行监察之权,必要时可以先斩后奏。他早该想到的,仅凭父亲一人的力量,纵使多年筹谋,集结权势,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就将宁府连根拔起。如果不是得到了陛下的应允,如果不是皇帝在背后操纵一切,推波助澜,父亲没那么容易除掉自己的头号政敌。

林恣知道,父亲只是有选择性地把部分真相告诉了自己,那些不为人知、蠢蠢欲动的私心杂念,他全都埋藏了起来,还是想向父亲问个明白:“即使皇上是幕后的始作俑者,促成了最后计划的成功,不可否认的是父亲你如此尽心参与此事不只是为了壮大兵器府,为皇上制衡其他各派的势力,更多的是为了积蓄自己的兵马,培养自己的势力,实现你更大的图谋吧。”林起衡气急:“逆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不妨让你知道,我做这一切不为他日取而代之执掌这天下权柄,完全是为了你,为了你母亲,为了整个林府上下,有了陛下永远的信任和倚重,我们才能安享太平。我处处谋算,你怎么就不明白为父的用心呢!”林恣更是疑惑,母亲早在多年前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父亲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及母亲,此事似乎并不寻常。

林恣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为什么说是为了母亲,这和母亲又有什么关系?”林起衡的脸上显现出十分悲伤的神色,好像陷入到了一段久远的记忆中。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的母亲和宁敞的母亲是发小,两人临盆之日恰巧也在同一天,当时你母亲正在宁府看望宁敞的母亲。宁敞母女平安,而你的母亲却难产而亡。你的母亲一向身体健硕,平日极注重养生,府中专门为她问诊调理的大夫也说胎位没有异常。你母亲情况危急的时候,宁府的稳婆都把重心放在宁府夫人身上,对你的母亲疏于照料,这才导致你母亲难产,”

林起衡犹豫了一下,接着说:“宁远年轻时候曾爱慕过你的母亲,后来因为家庭原因没能在一起,宁敞的母亲善妒,又极为看重宁远,难保她不会因为嫉妒而在发小临盆的时候动一些手脚。女子生产就像过鬼门关,大意不得,一点不周到都可能危及性命。这么多年,对你母亲的死我不是没有疑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原以为父亲对宁远及宁府的不满都源于朝堂上的利益纷争,不想其中还有这层秘辛,但他隐约觉得父亲此时搬出母亲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并试图将这份仇恨也转嫁到自己身上,使自己不再有立场站在宁敞这边。林恣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但每年他的生辰,父亲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里,深沉地悼念追忆他的母亲,平日的饭桌上,也总是会为已经不在的母亲准备一副碗筷,好像一家人还在一起吃着家常便饭,还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父亲和母亲一定有着极为深厚的感情。当局者迷,林恣觉得父亲是太过在意母亲了,才会把母亲的死都归咎到宁府头上,想劝解他:“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更何况没有证据可以表明宁敞的母亲就是间接害我母亲的凶手。再善妒的女人,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照您所说,宁远刚直,品性纯良,定也是个有责任心的人,既娶了宁敞的母亲,也该对我的母亲放下执念了。如此,宁敞的母亲就更没有一定要害我母亲的理由了。父亲身处局中,又太过想念母亲,才会将这强烈的思念之情转化成对母亲去世的耿耿于怀,把满腔恨意都投射到宁府之上。”

林起衡已经被林恣看穿了,仍想说些什么,却被林恣打断了:“终归,父亲想除去政敌,铲除异己的欲望要远远超过替我母亲报仇的欲望。也许您是很爱我的母亲,但您或许自己都没发现,您,爱自己胜过爱我的母亲。只是仿佛把母亲之死算在宁府身上更能使您为自己的私心开脱罢了。”林起衡的脸色发紫,浑身僵硬,林恣就这么把他的思绪剖析出来,揭开了他假仁义的面具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林起衡像是被人抓住了软肋,急于为自己开脱:“无论如何,宁敞不能留。你忘了兵器府的宗旨了吗,宁枉勿纵的道理不用我教你吧,纵使一个弱女子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隐患。宁敞和你同日出生,但你也因为她失去了母亲。她就是你命中的克星。”

林恣摇了摇头,十分坚定地说:“宁敞不是我的克星,她是我的福星。一开始,我们确实水火不容,但现在,我不能没有她。为了救她,我会不计代价。”说完,林恣就准备离开,林起衡拦住他:“留下来接管兵器府,我可以考虑放过宁敞。”林恣想了一下,只要宁敞能安然无恙地活着,他做什么都可以。“好,我答应你。但请给我一些时间,和宁敞正式道别,我还欠她一个约定。”林恣淡淡地说。林起衡这才放下拦住他的手,但还是说了一句:“快去快回。”林恣点头,然后骑上马疾驰而去。他已经耽搁了太多时日,早已错过和宁敞槐树之约的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但愿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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